永生的桥
进入江西省瑞金市武阳镇武阳村境内,迎面就是两棵巨大的老樟树。阳光从叶隙间调皮地钻出来,轻手轻脚地爬到两位歇晌老人身上。她们所坐的石墩底部爬满了青苔,看得出,也是很有些年头了。一位老人一边归整着脚边的一堆樟树寄生,一边好奇地瞧着我,蛮有把握地问:“你,是来看桥的吧。”我点头,她朝左手边转过脸去:“呶,就在那。”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八十多年了哟——”
是的,我要来看的武阳桥,是一座意义非凡的桥,一座注定要被载入中国革命史的桥。1934年10月8日,中央红军第九军团进行战略转移,作为首批出发部队来到武阳村,在当地村民的舍身相助下,度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的第一座桥。1996年,原国家主席、苏维埃时期曾任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杨尚昆视察瑞金,再次来到武阳桥,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于万千感慨中亲笔挥毫题写下“长征第一桥”五个大字。
武阳桥,是连接武阳村绵江河两岸唯一的通道。从村庄去往绵江河边,要经过一座老茶亭。地上的鹅卵石被磨得光滑锃亮,墙上的石灰多已剥落,露出斑驳的青砖。抬头看,房顶的木板和椽子都旧得发黑了。光阴赋予一座茶亭太多的沧桑,光阴又经由这些旧物存留下珍贵的时代印记。当年的红军,就是穿过这座茶亭,再走上武阳桥的。
明亮的日光透过茶亭的拱形门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婆娑的绿意。但见绵江河两岸,参天的古木一棵挨着一棵,小灌木和野草层叠地簇拥在树底下,一切都是丰茂而欣然的样子。前日刚刚下过一场雨,绵江河水面平阔,水色略微发黄。一只竹筏安静地泊在岸边,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倾诉什么。
从身后追过来的老人用手指着竹筏所在的位置:“原来的桥就在那里,可惜老桥已经没有了。”就在原桥址的下游约一百米处,一座钢筋水泥双曲拱桥雄壮地横跨在河面上,桥墩结实,桥面宽阔,可容两辆汽车同时通行。那是1988年,武阳镇人民政府为改善沿河两岸交通而修建的。桥头立了一块“红军长征第一桥”纪念碑,永久地镌刻下红军长征的往事。
我望着滔滔奔流的河水,想象着从前那座桥,那些人,那样一场义无反顾的前行。风掠过草木,吹上身来。这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由回荡着《十送红军》的旋律和歌词:“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介支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然后,沉浸于一种哀伤的情绪中。
关于那座桥的模样,我只在一张黑白的资料图片上看到过。那是一座简易的木板桥,全长一百一十多米,宽不足一米。十三个木桥墩单薄地跨坐在河中央,二十多块木板简陋地铺在桥墩上,和宽阔的水面以及岸边那棵巨大的老樟树比起来,它显得那样轻飘,那样不稳固。一座桥和许多村庄里这样的木桥一样,它在这里风雨飘摇地存在了许多年,为村民们的出行提供着最基本的便利,它与世无争,和战斗、大部队这样的字眼本无关联。然而它却没有选择地承担起了这一份特殊的使命,这无疑给它,也给1934年的武阳村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故事来自老人的讲述。那时候是半夜,从福建长汀中复村赶过来的一万多名官兵来到这里,队伍后面是随时有可能追上来的敌军。仅凭小木桥那单薄的桥身,根本无法承受一支队伍的急行军。桥上的人多一些,行走得快一些,桥体便摇晃得厉害,岌岌可危,一副随时都要垮塌的样子。从绵江河的北岸抵达南岸,仅一百多米的距离,然而因为一座桥太过简陋,让红军战士们犯了难。分批过河,速度太慢,时间拖得太长,影响部队的进程。作为首批出发部队,如果转移失败将极大地打击士气,并造成后续部队转移更为困难。这时候,他们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可是若不分批过河,又能如何呢?他们多么希望插上翅膀,飞到对岸。又多么希望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来一批天兵天将,搭一座天桥,让他们迅速过河。
火把照亮了武阳村的夜空,红军战士的说话声、咳嗽声,木桥板的吱嘎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一些胆子大的村民循着火把和声响,好奇地来到绵江河边,不由大为惊讶:“这是红军,是我们的军队呀。”1930年8月,武阳区成立,区政府设立在武阳村,下辖石水、武阳、松山、新中、丰田、三坝、肖布、安富八个乡,全区人口二万一千余人。当时仅武阳村便有九百多名青壮年参加了红军。村民们送出了自己的亲人,如今看到红军队伍,就好像看到了亲人一样。
很快的,村民们发现了红军所面临的困难。摇晃的桥身和急于过桥的红军,成了他们担忧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够袖手旁观。可是这时候,村里已经没有什么青壮年了。环顾左右,尽皆是一些老弱妇孺。地方干部曾光林和邹光林感到自己责无旁贷,分头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动员乡亲们拿出床板、木凳、布包、油桶等物品,用来拓宽加固桥面,帮助红军过河。
村民们没有犹豫,纷纷从家里搬来门板、仓板和床板,冲进河水中加固桥面。一位姓邹的老乡,竟然二话不说将一张崭新的婚床搬了出来。原来,他的儿子正准备娶媳妇,按客家风俗打制了婚床,刚刚搬进家里没几天。红军战士见此情景,婉拒了老人的好意:“老乡,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不能因此破坏了新婚的喜庆呀。”老人家却非捐不可:“红军是工人农民的卫队,这句话写在村子的墙上,也记在我们心里。婚床的木料虽然不多,但你们一定要收下。”一番话,让许多红军感动得泪湿双眸,在场的乡亲们见了,更加热烈地投入了架桥中。
住在不远处的一位老奶奶也过来瞧热闹,她听说后,也连忙颤巍巍地拉住红军战士的手说:“我家还有木料。”等大家跟着老奶奶去搬木料,才发现是老人准备后事的棺木。红军战士一时感到左右为难,他们知道,棺木对于客家老人是多么重要,再穷再苦的人家,都希望老了能睡上一副棺材板,他们怎么忍心搬走?但老奶奶却说:“我人老了,也看得开了。在死之前,能为红军做点贡献,这辈子也知足了。”
村民们和红军战士噙着泪水,将家家户户送出的珍贵木板运到了河岸边。就这样,架桥物资很快备齐。老木匠来了,老铁匠来了,老泥水匠也来了。他们一边打着木桩,一边低声喊着号子:“心里不要慌,眼睛看木桩。搭好红军桥,一起上前方。”很快,一座宽约四米的临时木板桥搭起来了,桥洞上面铺满了乡亲们送来的木板。
红军队伍要开拔了,村民们又急急地送来煮鸡蛋、米果、炒豆、花生,塞进战士们的手上。还有的送来草鞋、斗笠和蓑衣,让红军战士们带在身上。
可是,大部队过河时,桥身仍旧摇晃得厉害。村里上百名上了岁数的男人,纷纷跳进河中,分别站在桥身的两侧,用身体顶着晃动的桥墩,用肩膀扛着不稳固的桥板,保证红军官兵顺利过桥。还有的,竟让红军战士踩着自己的肩膀渡河。
这是一座坚强的人桥。十月的赣南,天气已经微寒,凌晨的河水浸漫身躯,凉意足以从皮肤沁入骨髓。可是,他们咬紧牙关,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腿站麻了,肩膀磨出泡了,有的人半个身体失去知觉,僵硬得不能挪动。但是没有人喊累喊苦,没有人退出人桥。他们只是深情地望着红军远去的方向,就像是送别自己的亲人。
许多年以后,当年的场景仍被亲历者一遍一遍地讲述,他们讲到有人当完人桥后生病发烧,讲到一处木桩突然折断,把几个撑桥人的腿砸伤了,有人落下了终身残疾。但是,没有人流露出一丁点的悔意。他们只是自豪,只是为自己曾经拼了命的付出感到欣慰。他们,还有苏区时期更多的瑞金人民,谁不是真正倾其所有的付出呢?为了让红军战士“有衣穿、有被盖、有粮吃”,乡亲们踊跃捐出的物资远不止这些。据《瑞金县志》记载,当时全县集中新谷五万担,草鞋两万双,被毯三千条,菜干两万多斤送给红军,组织群众为红军运输谷子十七万担。每一份物资,每一组数据的背后,都是跳动着的火热的心,都是逃离旧社会奔向新生活的渴盼。
再后来,多数的亲历者都已经离开人世,但他们的故事又经由下一代人的口中到处流传。他们是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他们忘不掉也不应该忘掉祖辈的荣光。因为,一万多名红九军团的战士,是在武阳人的帮助下,顺利渡过了对岸,开始二万五千里征途的。如果往大了说,正是这样的一群人,从武阳桥出发,拨亮了新中国的灯火。
2017年夏天,一位空军少将来到武阳桥边,长久地驻足凝望,默然不语。天空下着细雨,在绵江河上点出一个个细密的水波,像他那时的心绪,潮湿而伤感。少将是替父亲回来看望老桥的。他的父亲曾是红军第九军团的一位连长,当年便是从这里渡河踏上了长征之路。老父亲的心中,长久地埋藏着一个秘密:渡河前夕,武阳村有一位十七岁的少年非要跟随部队当红军,连长便带上了他。可是后来,在一次战役的冲锋中,少年为保护连长,用身体将他扑倒,自己却被子弹击中头部而牺牲。他永远记得,少年牺牲前大喊的那一句:“保护连长!”
这就是武阳的好儿郎,那样无畏,那样勇敢,那样舍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年,就在渡过“长征第一桥”的一万多人的红军队伍中,有七百多名是武阳的青壮年。他们,大多牺牲在湘江战役中。
少将的父亲,曾经希望在有生之年回到武阳村,看看渡河的地方,但他终究没能成行。时间带走了太多的人,也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八十多年过去了,一位替父亲还愿的儿子,也已步入老年。当他望着旧桥址上方空空荡荡的河面,一迭声地对武阳人民说着感谢,心中不知有多少波涛在翻涌。
每年的清明和端午等节日,武阳镇的中小学校都会领着孩子们来到渡桥旧址,追忆革命先烈。听说,学校还将乡亲们帮助红军渡河的故事编成了校本教材,孩子们全都耳熟能详。在端午节,武阳人会在这里举行龙舟竞渡,在锣鼓和呐喊声中,用力量和速度重温当年武阳男儿的英勇。
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寻觅着当年红军渡河的踪迹。人们一遍一遍地探究着,一座用血肉之躯筑成的人桥,曾怎样见证着军民鱼水情?那些几乎一无所有的乡亲,为何如此信任着这一支队伍?如今,时间已奉上了所有的答案。现在,武阳镇政府正计划着在原址上进行原貌修复。我想,无论它是否脱胎重现,都已经是一座永生的桥了。这座永生的桥,留下了太多值得深思,又无比朴素的真理。
我在老樟树巨大的阴凉中久久地伫立,我望见了不远处的田园、村庄,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平静。一辆汽车从新桥上疾驶而过,那桥多么结实牢固,从前的摇晃、动荡和脆弱再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