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一声风笛的鸣响

追上一声风笛的鸣响

夜色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被网住的人,总是试图逃离黑暗,奔赴有光亮的地方。我与燕挤进赣州站的售票厅里,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蜗牛般地往前挪动,期待有一列火车带我们回家。

“快,来不及了。”她刚刚高举双手,就被后来的人从售票窗口前抬将出来。我在翘首等待中回过神来,接过她递来的一张红色火车票,抓起行李,撵着她的脚步往入口的方向飞奔。来不及问询和解释,也来不及顾忌形象和面子,只是挤开人群,像两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奔跑,奔跑。耳边是呼呼的喘气声,是高音喇叭紧迫催促的播报声,还有好心的车站工作人员的指路声。

初冬的夜风,凉意暗袭,而我们却跑得大汗淋漓。我们都释放出了超乎寻常的能量,穿地道,过天桥,下楼梯……一列绿皮火车就停在眼前,站台上往来的旅人已经稀疏,而双手沉重的物品却渐渐拖慢了我们的速度,尤其是燕,她被高跟鞋捆缚了脚步,明显已经力不从心。

终于跑到一节车厢前面,此时站台上只剩下我们二人,列车员正躬身要收起脚踏板。幸运的是,车厢门还开着,仿佛是专为等着迟来的我们而开着。我俩奋力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扔上火车,车上一个小伙子热心地接过去放进里面,好为我们腾出一个上车的位置。“快,马上要开了,抓紧。”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我们。借着列车员伸过来的手,我快速地一跃而上。

然而,就在燕的手快要和列车员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呜呜呜”——风笛拉响了,火车开始缓缓启动。燕跟着火车跑动着,喊叫着,列车员最后无奈地朝她挥着手:“不要追了,太危险,回去吧。”火车逐渐加速,我与燕,两个同行的旅人,就这样被分隔在路途的两端。

那是2005年的一个冬夜。我站在车门边,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我开始掏出车票,准备寻找自己的座位,才感觉到手心里隐隐的疼痛。伸出手来,是几条红而深的勒痕。那是纸盒的细绳,借着奔跑的重力,深深地勒进了肉里。

像一只蜗牛,我将两个人的行李一件件地往座位边上挪动、码好。小灵通的电话铃声骤响,燕告诉我,今晚再没有班次回瑞金,她需要在赣州住一晚了。幸而,随身的小包没有扔上火车。我猜想,她在拼尽最后的力气追赶火车,最后无奈地停下脚步时,一定望着远去的火车发愣了许久。

是时候交代事件的因由了。2005年,我还是瑞金市城区某校的一名语文老师,燕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一个从事语文教学多年并深有心得的前辈。大余县南安镇教办负责人找到她,想请她过去上一堂示范课,并让她推荐一位年轻教师同往。燕想到了我,彼时我刚刚有一节电教课获得了赣州市赛课一等奖。

那时候的交通是多么不便啊,我们从瑞金乘绿皮火车到赣州,再从赣州转汽车到大余,几乎用去了大半天的时间。那是我为数不多的一趟出远门经历,坐火车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从买票、乘车到花费和报酬的计算,都由燕一手操办,我只需跟从。公开课进行得很是顺利,燕带去的是演示过无数遍的精品课《两个铁球同时着地》,我则带着驾轻就熟的获奖课《荷叶圆圆》。听完课,在场的老师们报以热烈的掌声。镇教办的人热情地带着我们登上了大余著名的景点梅关古道,欣赏漫山遍野正蓄势含苞的梅。

今天的我们可以随时掏出智能手机,上网搜索火车的班次,在网上订购火车票。这在2005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我用的是只能接打电话、收发短信的小灵通,许多偏僻之处尚没有信号。那些走在时尚前列的人,也不过用着砖头般的按键手机,功能并没有强大到哪儿去。这,或许是燕没有赶上火车的根本原因。如果我们可以用手机从网上订票,则省去了排队购票的漫长等待。

大余的同人热情地开着小车将我们送去赣州乘火车,还在赣州安排了丰盛的送别晚餐。他们胸有成竹地说,时间还来得及,不用担心,慢慢吃。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所指涉的时间究竟是几时几分,虽然心里有些急切,但也只能少安毋躁。燕和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而我在坐小车时吐过一通之后,没有食欲,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已不记得那餐饭吃了多久。或许是对方出于礼貌一再挽留,或许是燕对于赶上火车太过自信。总之,最后是一场与火车的赛跑,燕跑输了。而跑赢的我,要面对的是一大堆来自大余县的土特产:南安板鸭、周村酸芋荷、牡丹亭多味花生……所有的东西都是双份的,其中周村酸芋荷是罐装的,里面盛着满满的酸汤水。对了,还有两个人的行李袋,装有她带去的一大一小两个沉甸甸的铁球。事实是,我根本没有能力处理这么多的行李,连将它们带出站的力气都没有。

所幸在同车厢的人中,我很快找到了瑞金人。一个好心的中年男子答应帮我一起将物品拎下火车,拎到出站口。先生等在出站口,从陌生人手中接过重物,并对他千恩万谢。

2005年的我并没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揣测时代的发展之快。谁知道呢,自2005年瑞金站投入使用,不过几年火车就增加了许多车次,还开通了动车,具备了始发列车的能力。2019年,瑞金开通了高铁,火车站也整体升级,有了大城大站的规模和气势。从赣州到瑞金的车次越来越多,整个行程不到一小时,就像大城市的人上下班乘地铁那样稀松平常。

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乘坐火车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从绿皮火车到动车,再到高铁。行走的路途也越来越远,每一次都是提前做好规划,留足充裕的时间等待,以从容之姿迈上火车。

当我安心坐在座位上,听见一声风笛的鸣响“呜——”,它是如此悦耳,如此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