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瑞金城南,有太多的故事还埋藏在那些老建筑里。从八一南路,穿过云龙桥,跨过绵江河,就是杨厚珍生活过的河背街桥下巷了。春天的声嚣在旧城区里显得更为持重,我放轻放缓了脚步,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道旧印痕上。
这里正准备按古街的原貌进行修复,间或有几间屋子里还住着人,几乎都是不舍得离去的老人。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庄重地涂在一排木板房上,源发号的招牌早已是摘了的,但屋子还是从前的结构。铺板门紧闭,一扇窗户空了半边,望进去,光线暗淡,空而寂冷。
河背街曾经是瑞金最繁华的街市,多条巷道纵横交错,民居商铺各安其位。我想象从前的源发号,货品堆得冒尖,商贾来来往往,客人进进出出,算盘哗啦啦响……它给予了杨厚珍相对安稳的少年时光,而后又因为杨厚珍夫妇的回返,迅疾地卷进了红色的旋涡中,成为苏区时期著名的红色商铺。
红十二军驻扎瑞金,指挥部设在河背街的天后宫。源发号作为杨厚珍的娘家,自然与红军将士多有往来。他们建有一幢二层的房屋,在当时的瑞金县是最好最时髦的,毛泽东、董必武、罗炳辉等红军将领便常在二楼商议军事,顺便改善伙食,打打牙祭。最重要的,是解决中央苏区十几万红军的战时给养问题。
在罗炳辉、杨厚珍的指导下,源发号商铺听从了中华苏维埃政府的安排,利用店里齐全的设备,开足马力生产战争所需的大米、粉干等食物,用来支援前线作战的红军。他们销售的粮食、土特产和山货等,为红军部队输送了大量的生活和军用物资。由于源发号紧靠绵江河畔的码头,有着得天独厚的运输优势,他们又承担了大量的商品转运任务,同时经营起了红军军需品、日用品和食盐等业务。
事实上,源发号此举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一方面随着战事的加剧,货物来源越来越紧缺,支援红军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方面,国民党在水路、陆路实施严酷封锁,一些私运食盐、布匹和药品的商人,常常遭受严酷的刑罚甚至付出生命代价。
然而甘冒生命危险,支持中央苏区的红色商铺远不止源发号。据不完全统计,当年中央苏区每年运出谷子三百万担,还运出大量钨砂、木材和其他农产品。同时,中央苏区的商人们运进了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紧俏布匹、食盐和药品。仅1933年下半年,中央苏区就完成了三十三万银圆的商品流通量。
如今翻开那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从瑞金成长起来的杨厚珍,深深地影响了源发号以及众多的红色商人。这影响,基于亲情,基于信赖,更基于对人民政权的赤诚信仰。当年的瑞金,不仅为革命输送了如杨厚珍般坚贞的战士,还在人力、物力、财力等方面倾其所有。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色恐怖之后,源发号被抄,所有和红军相关的人事物均遭厄运。
从源发号出来,穿小巷迂回行走几百米,便到了位于黄枝塘巷的平波公祠。在瑞金生活的几年里,杨厚珍与罗炳辉租住于此,那三个孩子便是在这里生下的。
平波公祠原是一户钟姓富商之家,因主人贩盐途中翻船遇险,家道中落。他们一家腾出最好的一间屋——下进栋东南厢房给杨厚珍夫妇居住。而在平波公祠的偏房里,则办起了粮食加工厂,专供前线军需。
我跨进平波公祠的大门,试图寻找杨厚珍生活过的痕迹。墙上的青砖,门边的大理石,屋顶的雕花木刻,还有从天井上泻下的阳光,应该都和当年没有太大的变化吧。厅堂中,板壁仍然是木头的,主人牢牢地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建筑,连一个现代的卫生间都不忍心营建。杨厚珍住过的那间房只简单地陈设了些座椅,没有再被当作住房使用,他们在门楣上挂了一枚铜钱,贴了一张“如意吉祥”的喜帖,作为新年的装饰。我探进头去,屋子很宽敞,光线有一些幽暗。“连最小的曾孙都知道这间屋子是杨厚珍住过的。”八十岁的老人钟同铭说。
当年,这里既为住处,也是办公场所,杨厚珍就在这里迎来送往,高声谈笑,生儿育女。如今,那些声音都已消隐了,只有钟姓的后人守在这里度过日月春秋。与我交谈的老人已经须发皆白,他还记得过世的母亲曾多次对他说,红军长征之后,国民党反扑回瑞金,一大批士兵冲进平波公祠,将他们家的楼板全部撬得稀烂,值钱的东西都抢光了。
这一切,皆缘于杨厚珍夫妇的租住。那些年,太多的瑞金普通百姓,因为支持红军,遭到了疯狂的报复,这一笔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详尽记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