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秋天的赣南,我行走在瑞金市冈面乡渡头村的山路上,淙淙潺潺的清泉环绕着木梓山向下奔流。一丛又一丛洁白的木梓花将我包围,它们以纯净的清香袭击我、引诱我,让我恨不能做一只上下翻飞的高脚蜂。据说,高脚蜂是唯一能为木梓花授粉的蜂虫。它们在啜饮甜蜜的同时,又像最称职的月老,为雌与雄的结合牵下了红线。那些在秋天里完成了孕育的“新人”啊,须得满斟花蜜,敬它们一杯。
回忆总是像一触即亮的感应灯,在光束的辉映中,一些关乎木梓花的画面一帧一帧地回放出来。年少时期,我们何尝不像那只流连花丛的高脚蜂?我们被带着甜味的花香勾引,目光停留在金黄的花蕊中间,就在那金子般的一团里面,包藏着多么甜蜜的一汪清泉?扯一支稻秆,将上下两端的结节捻断,就是一支浑然天成的吸管。含着吸管将小嘴巴凑近一朵最大最艳的木梓花,轻轻一啜,一股蜜汁伴着甘甜与清爽的滋味灌入口腔,还有什么比这更美更乐的事?
这样的本领,似乎没有人教授,山村的孩子打小就具备了向大自然获取的本能,就像那些闻香而动的高脚蜂。木梓树就长在我们的房前屋后、田坎山坡。到了木梓花开的季节,我们贪婪地向花朵汲取甜蜜,连同花粉也成了涂在脸上嘴上的彩妆,我们唇齿留香,一直香到了今天。
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有木梓花的衍生物。一种叫木泡,是木梓果的变异;一种叫猪耳朵,是木梓叶的变异。木泡和猪耳朵,都是木梓树赐给我们的美物。传说,它们都是被风吹胀的。每到冬天,猛烈的寒风呼呼地吹过山岭,一些被风劫掠过的嫩叶和嫩果便于一夜之间膨胀起来,长成了鲜美的果实。这样的果实结得太少,可遇而不可求,需要的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一般村前村后是难寻的,常常是随大人进入深山区砍柴火,忙碌的间歇,抬起头来,忽然望见木梓树上挂着一颗白嫩嫩、肥嘟嘟的木泡果,喜不自禁,采食之,口舌生津。复寻之,时而一无所获,时而偶有所得,于是大喜过望。
花开一般的甜蜜时光不会太多,乡村生活更多的是吃苦耐劳。我们握着由木梓棍制成的镰刀、柴刀,割芦芨、砍柴火;我们挥舞着由木梓棍做成的锄头、鏆锥,锄草、挖地……我们幼嫩的手上长着和木梓树一样密实坚硬的老茧。木梓树生长缓慢,木质十分坚韧,不容易折断和腐朽,成为乡村制作农具的最佳选择。那些打米果的米果棍,擂擂茶的擂棍,捣衣的捶棍,甚至捆芦芨的钩绳卡子,都是用木梓做成,结实耐用。就像那赣南乡村的孩子,经得起翻滚,抗得住摔打。
木梓花开之后,大人们最关心的还是木梓果的收成和出油量。我们村没有林地,木梓树不多,采果自然少之又少,所得木梓油尤为珍贵。炒菜是不舍得用的,煎炸果子更是不可能,得留着作用呢。比如家里有了孕妇、产妇,这时候就开小灶食木梓油炒的菜;比如新生的婴儿肚脐眼儿凸着,可以用木梓油每天抹抹;比如烧伤烫伤喉咙痛小孩鹅口疮,都能派上用场;还有那爱美的俏媳妇,用来抹在头发上,梳得油光光的……
由于很少吃到木梓油,往往偶尔尝到,都是存留已久,因此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木梓油就是苦味的。直到我因工作的缘故在瑞林镇元田村驻村,才知道原来新打的木梓油是如此香醇甘甜。瑞林镇盛产木梓油,村民不仅用来炒菜,还用来炸薯包鱼,香而不腻。瑞林人家里端出来的擂茶,表面总是漂着一层木梓油。主妇们还用木梓油封在豆腐乳表面,既得其香,又密闭保鲜。我是着实艳羡着他们的生活,把金贵的木梓油当成了家常食物来吃。
其实还不止于此呢,我们所驻的元田村,成立了油茶合作社,他们把几百亩的荒山开了,种上了绿油油的木梓苗。赣南的土地,是最适合种植油茶的。一个村在种,两个村在种,成百上千个村都在种。
用不了几年,所有生长着木梓苗的山上都会开遍洁白的木梓花。那些花儿,也会甜蜜愿意用勤劳的双手换取收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