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刚从乡村搬到城市居住的那几年,我热衷于重新调整他们的着装。我为父亲购置品牌的男式衬衫,领着他去试穿羊绒大衣。我让母亲尝试穿宽松的T恤,休闲的裤子。在那之前,他们从未穿过羽绒服、羊绒衫,我一一替他们买全了。我看着他们一点点地融入城市生活,在人群中不再显得土气而另类,内心稍有安慰。

我自己也经历着不停的变化和调试。从牛仔服的休闲自由到职业装的成熟端庄,代表着从学校调动到机关工作的那段转型时期。抛弃职业装回归自由舒适,是我在写作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时期。每一次的由繁而简,或由简而繁,都来自境遇或思维的变迁。

有一段时间,我迷恋过皮草。正如古时以衣饰区别人的地位尊卑、身份等级,皮草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一个人的经济生活水平。是的,那时候我并不富有,但也不至于买不起一件皮草。我承认女人的虚荣时常会出来作祟,尤其是当那种衣服美到令我日夜向往时。再后来,我又热爱上旗袍。我熟识了一家专柜,只要是小码,件件都合身而美好。导购员对我很是友好,因为每当我试穿她们的旗袍,在镜子前左右顾盼时,总会吸引一些女人前来试穿。自然,总有女性拿着我刚刚穿过的款式走进试衣间,却因为腹部的脂肪堆积深感难堪。我从来都对她们投以鼓励的目光,我想,只要喜欢,她就有权买下它,穿着它走上大街。我,和大多数与我同龄的她们,尤其是比我还年长的她们,生命中对美的向往都被现实压抑了太久。

几十年前的一个悲剧故事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在某个山区,有我们的远房亲戚,村里有个年轻媳妇,因为不顾家人的反对,为自己置了一身新衣服,被婆婆挑唆,遭到丈夫一顿毒打。那个媳妇气不过,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跳进了深井。直到今天,我还在不断地想,如果不是因为穷困,如果婆婆和丈夫多少理解一个女人对美的迫切向往……可是,没有如果了。

从前的他们,怎么能想到世界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呢。当时代行进到今天,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自己喜好的衣服,她们本身也构成了人世间美好的一部分。

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喜欢穿着旗袍了,它对所搭配的包包、鞋子,甚至发型、妆容的要求,还有对身体的束缚使我渐生厌倦。我开始倾向于自由自在,可以大踏步奔走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可以选择的衣服款式实在太多太多了。

拉开衣柜,光是裙子便有几十款,牛仔裙、A字裙、百褶裙、筒裙、背带裙、连衣裙……琳琅满目。做梦都想要一条裙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看着那些层层堆叠的衣物,我常常为不知道今天穿什么而发愁。最后发现,真正喜欢经常穿的,就那么几件。

繁华过后,关于华服的所有梦想都该轻轻地安放了。相比款式的多样,我更加重视身体的感受,和对某几个品牌品质的信任,这或者也是我回归到简洁主义的缘故。

而我的父母,仍然保留着简朴的生活方式。今年春节,天气湿冷,父亲只是穿着一件夹衫当外套,我说他,他说不冷。直到先生忍不住提醒,他才听话地走进房间,换上先生为他置办的棉大衣。媳妇或女婿送的衣服,一定要穿出来,他是明白这个理的。但是我知道,他只是不舍得穿,他习惯了出门做客或办事时才穿好的衣服。

我选择理解他们,理解一个时代的深刻烙印。

在一张黑白照片里,我穿着“小粉鱼”,站在妈妈身前,脸上洋溢着暗暗的喜悦。那一年,我十一岁,四舅带回了这套衣服,并借来了照相机,为我留下如此珍贵的影像。

顺着“小粉鱼”的指引,我又一次回到十一岁,回到命运的底色中。只见那灰暗中的粉红时光,那小小心心的得意和真切悲伤的哭泣,那追着远方奔跑的身影,全都在衣袂中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