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群老樟树,时常绵密地铺进梦境里。顺着它们挥舞的长臂,童年,外婆,乡愁,时间的经纬,无数次重新映现在一座名叫樟树下的村庄深处。
许多年过去,你仍固执地将这一片地方称作外婆家。正如现在,大巴车从瑞金市区,经沙九公路,往西北郊进发八公里,一路畅行开进了村委会门前的宽阔停车场。车上走下来一群来自全省各地的文艺家,作为其中的一员,你忍不住动情地向众人指认它在你生命中的特殊意义——外婆家。
其实,外婆十几年前已长眠于村后的一座山冈中。踏上这片土地,既熟悉又陌生。儿时钻进钻出的土房子、老洞水、泥巴路、猪栏牛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黛瓦白墙的徽派建筑,还有整洁的水泥路、青砖地。原来供全村人洗衣服的泥堰池塘,如今已用片石砌得方方正正,成了荷花池。一口用来汲取饮用水的简易水井不见了影踪,你还记得,井面上垫着一块湿滑的木板,上面长满青苔。妈妈说,有孩子从那里滑下溺亡过。现在,人们用的是自来水。
唯有那群老樟树还在,还记得一个小女孩曾爬上一棵驼背的樟树,嬉闹、唱歌、捉迷藏。还用宽大的枝叶覆盖一座村庄的日升月落、炊烟袅袅。五十六棵这样的老樟树,围绕着一个村庄,已经活了一百年甚至几百年了,它们用自己的存在和气息,成就了一个村组的符号,也丰满了几代人的记忆。
樟树,是赣南人的风水树。在房前屋后,在溪河两边,在村头村尾,人们栽种它,热爱它,崇信它。炎夏时坐在它的浓荫下歇歇凉,盛大节日时在它脚下敬炷香,有了折磨人的难肠事时拜一拜它,对它倾诉一番。樟树下村组所在的行政村,叫作洁源村,是赣南许多遍植樟树的村庄中的一个。如果再往前追溯,早在苏区时期,整个洁源村就名叫樟树乡,隶属于下肖区。
村里的人,大半姓欧阳。一座祠堂,承载着他们的姓氏或宗支的脉络。而村史馆,则记载着整座村庄的历史。在村支书的指引下,从村委会办公楼登上二楼的村史馆,你仿佛进入了时光隧道,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还有过去的生活一一复现。看了那些老物件,听了那些老故事,你猜想,在那些老樟树铺就的绿底色之上,最鲜艳的莫过于红色了。
这是一座地道的红军村。“那个时候,洁源的天是红的,地是红的,人心也是红的。”村支书说。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有“七个儿郎当红军”的故事,也有“一家五兄弟齐革命”的故事。要活命,要翻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普通人,朝着一个相同的方向迅疾奔涌。
“七子参军”故事中的主人公欧阳汝明,是在苦水中泡大的洁源村人。父亲早逝,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常靠要饭度日,饱受土豪地主的欺负。十几岁开始,他便是田间地头的劳作主力,但二十八岁才得以结婚。1928年,当革命的火种在瑞金点燃时,欧阳汝明决定把儿子们送去前线当兵。他做好了老母亲刘氏的思想工作,又挨个说服了儿子投身革命。他的大儿子欧阳克茂参军时,还不到三十岁,他的小儿子欧阳克荣随红军北上时,刚满十六岁。悲伤的是,他的七个儿子,全部壮烈牺牲在了长征路上。
你不知道作为烈属的村民欧阳汝明,是怎样度过了他的余生。但是你知道,1934年,在扩红运动中,洁源村荣获过一面“扩红第一村”旗帜。你还知道,苏区时期仅一千余人的洁源村,支红支前人员共有四百多人,其中一百八十六人参加红军或在苏维埃政府工作,一百零五人为革命牺牲。新中国成立后,被正式认定为革命烈士的有八十九人。
那时候,为了支持革命,洁源村人民不仅踊跃报名参军,还甘愿吃红薯渣、挖野菜充饥,慷慨捐粮捐款,踊跃献鞋献物,几乎穷尽了自己的所有。洁源村人是这样,瑞金县人是这样,整个赣南,整个江西的所有红色区县和村庄都这样。在樟树下村组,参加红军后一去不返的人有许多,回来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外公的满叔叔。只是,他受过伤,回归的已是病体残躯了。
你还记得,外婆家常年住着一个老人,叫观发娣奶奶。她的丈夫,丈夫的兄弟、堂兄弟,全都去参加红军了,没有一个人回来。孤身一人的观发娣奶奶带了一个养女,与三舅从小青梅竹马,结为夫妻,就成了三舅母。后来,观发娣奶奶搬到了外婆家生活,成了全家人的奶奶,被恭顺养老,直到高寿送终。
这样的故事,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能讲出一两个。离樟树下不远的村庄里,还发生过一个流传最广的故事——“八子参军”。下肖区的杨荣显老人,八个儿子去当红军,一个都没有回来。而今,故事早已搬上了赣南乃至全国的舞台,每演一场,泣声一片。
洁源村所在的乡镇——沙洲坝,是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也是“二苏大会”召开的地方。距村子两里开外,还有一口闻名中外的井,叫红井。挖井和吃水的故事,印在了小学一年级的课本里,也印在了沙洲坝世代人们的心上。现在,怀着饮一口红井水的心愿,来到沙洲坝的人,老幼妇孺,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