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粉鱼”之外,大多数时候我是黯然无光的。
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的穿着:一件红得俗艳的上衣,质地粗硬,摸一下就刮手。一条军绿色的旧棉布裤子,软塌塌的,上身一小会就满是褶皱了。最糟糕的是,那条裤子被课桌上的钉子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那条口子被缝合起来,留下一个类似伤疤的歪歪扭扭的补丁印。它们均出自母亲的手艺,她未出师门,师傅便与人世永诀,充其量只是个半拉子裁缝。
那一天我正在参加作文比赛,用前三分之一的时间洋洋洒洒写完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看着满教室埋头苦干的同学,先是有一些如释重负的快活。然后在无所事事的左顾右盼中,我开始注视自己,打量自己的穿着打扮。念初一了,青春开始萌动,我变得更加注意形象,可是我无能为力,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显得好看一些。衣柜里,可供挑选的衣物那样少,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讲台上,我们的女教师穿得多么漂亮。我难过地低下头去,看见脚上一双绿色的解放鞋,脚指头前边还剩一大截瘪瘪的空间。我等了许久许久,不敢第一个走上前去交卷子。当我躲闪着从她身边离开,眼睛里盛装的净是裤脚和鞋子的绿。那次比赛,我得了第一名,然而埋在心底的憋屈和自卑并没有因此削减多少。在书本中,在现实里,所有人都试图教育我,人更应该注重心灵美,而不是外在美。我多想大声喊出来:“爱美是一种本能,不是吗?”
在学校的元旦联欢晚会上,除了吉他弹唱是我此前闻所未闻的表演形式,还有霹雳舞、时装表演等节目令我大开眼界。穿着蝙蝠衫、太子裤的男生在舞台上翻滚;模特队穿梭而过,展示着各色各样的风衣、长裙、夹克衫……令我目不暇接。
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台上的红红绿绿时,我忽然感到时代的潮水扑面而来,它们飞扬、汹涌,几欲令我窒息。回顾自身的穿着,没有一样不令我自惭形秽。那一天,我听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很出色的业余裁缝,他善于设计时装。我还听说,这次时装表演的大部分服饰,来自一个外号叫“模特”的女教师。我渐渐注意到这位女教师,她教着高我们一个年级的数学课,几乎每天的穿戴都没有重样。
再后来,“模特”嫁给了我们的数学老师。当我近距离地接触到她时,她已经是我的数学老师了。我注意到男生女生们好奇、羡慕或暧昧的目光,由此深信不只是我对于美有着强烈的渴望。
每一种衣服样式开始流行起来,进入乡间的照例是无数的赝品和劣质品。
夹克衫风行到我们乡里,大约是1990年代初。袖口和腰围处是松紧带,扎得紧紧的,相对应的是衣衫宽大,如蝙蝠的翅膀。骑着自行车时,身后鼓胀起来的衣服使人显得庞大而威风。土了多年的农村人,对洋气和时髦格外敏感。每个中学生渐渐都添置了这样的衣服,尽管质量良莠不齐,仍有冲上了时代浪头的先锋感。
而我吃够了夹克衫的亏。母亲断不会在价格上对我慷慨,所能选择的余地少之又少。在一件便宜的夹克衫中,松紧带和塑料拉链形成一对水火不容的敌人。绷紧的腰围,随便一挣,拉链就撕开或爆裂,然后罢工,怎么也拉不起来。透明胶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修补工具,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后来干脆敞着怀穿,倒显得拉风而潇洒。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何别人穿夹克衫不至于如此局促,难道仅仅因为我运气不好?许多年以后,我知道组成任何一种商品的零配件,都直接影响到它的使用效果,都意味着成本和价格,我对于“价钱识货”这句俗话简直奉若真理。
母亲告诉我,两三岁时,几位会写流年的先生从闽西来到麦菜岭。他们为村里众多男丁一一写下了流年簿,自然包括父亲和哥哥。由于父亲将他们当成文化人,待他们热情客气,还留他们吃住,先生又破例替我这个女娃看了相。
母亲的描述活灵活现:“先生取出一本古书,一手翻到那一页,指着一个女孩子说那就是你。那个女孩穿着花衣服,显得花枝招展。”她还说,先生翻完,对我竖了一个大拇指,又捏了捏我的脸笑了。母亲由此认定我会有好命,至少是能穿上漂亮衣服的命。
啊,那个曾经存在于图画中的女孩,那件象征着未来命运的花衣服,给予我多少懵懂的憧憬。
那些年,我尚不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但我听从了母亲的嘱咐,努力读书,为自己挣得一个能穿上花衣服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