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村

万安:村庄记

银杏村

画面打开,银杏树站在中央。没错,它们曾经是村庄的配角,现在俨然已经成为主角。

村庄里的人都去了哪儿?一千多米的海拔,他们把这一片地方叫作高岭,也许是高岭太高,也许是繁华太远。人们纷纷搬走,迁徙,奔向了新的生活。留下这六十多棵银杏树,愈发伸展自如地活着,活得比谁都长。

银杏是挪不动了,也不想挪。四百多年了,它们看见过一茬一茬的人,像叶子一样长出来,又落入泥土。相传是唐朝大将郭子仪后裔的一个分支,由定南洪州迁至万安县五丰镇西元村,在这一片山地上垦荒定居。一群跋山涉水寻找居处的人,该有多么热爱这一种树木,才会随身携带着银杏树种。这一栽,竟构建起一座村庄四百多年后的格局。

银杏们从不招摇,它们几乎看不见自己的美,从它们身边搬离的人大概早习以为常,并不多看重这美。在大山深处,日出日落、雾气晨曦,以及一棵树的春夏秋冬都是自然的。万物都嵌在坡和坎的跌宕,沟与壑的俯伏中,人一走,山间便更加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银杏们一寸一寸拔高着身子的声音。就像酒在深巷子里酿着,管他有没有人来闻,管他有没有人来沽。

草木就这么一日一日地深下去,银杏也这么一日一日地长下去,如果不是人重新进入正在撂荒的村落,它们就这样屏气凝神地长一千年,也未可知。

据说,最初是几位摄影家,不知怎么来到了高岭。那必然是一个深秋,山风不紧不慢地吹着,落叶纷纷扬扬地寻找归宿,满天满地都是沉醉的黄金。于是,银杏的美遇到了善于捕捉的眼睛和镜头,它们的身段被剪裁,枝叶的细部被放大,一种藏于深闺的矜持被示于众人。

朋友圈,是这个时代传播最为迅捷的媒介了。美,近似于一种容易传染和裂变的细胞。人们习惯四处打问,然后蜂拥而上。毕竟,多数人早已摆脱了单为衣食而活着的日常。他们更愿意,也有条件去猎奇,去休闲,去娱乐,去享受更多未竟的感官愉悦。

再后来,便有了一拨一拨的人纷至沓来。之后的一天,又列入了我的行程。我来的时候,它们已经被诗人吟哦过,作家书写过,画家描绘过了。但我知道,更多的人只是带着眼睛和心灵来的。人的心灵总是喜欢不断地出走与回归,世代生长在村庄里的人,千方百计地往城市里奔,而久居城市的人,又挖空心思追求大自然中的放空和自由呼吸。

比如我,便是这样的人。去到南方的每一座村庄都像回到了故乡,看见每一件熟悉的物事都能勾起深浓的乡愁。但是若留我在这里住下来,劈柴生火、淘米煮饭、放牛喂猪、下地劳作,我又能坚持多久?真不知道。

刚入村口,我就被田坎上两棵枝干粗壮、华盖硕大的银杏树惊住了。这时是冬天,而南方的草木还停留在秋天的序列里。金黄的叶子大多还未熟落,它们铺开在树冠上,那样丰满,那样阔大,我以为最美的事物莫过如此,停下来不住地拍照。及至后来朝山的高处,村落的深处行走,才知道一整个银杏群落构成了多么浩瀚的美,简直要将我淹没,而且是那种找不到出路,也不想寻找出路的淹没。

小径弯弯曲曲地朝高处延伸着,我是踩着一地的黄金往上行走的。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整个原野和山冈,银杏树都以一种主人的姿态将我小小的身影裹在怀中。有时候落下几片叶子,轻轻拍打我的肩膀;有时候弯下身来,为我搭一座童话般的拱门;有时候它们并成一排,在相互的摇晃和碰撞中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似乎正在热切地致欢迎词。这盛大的、铺张的金黄,遮蔽了天,也遮蔽了地,让人的心里、眼里,过去、未来,便只剩了这金黄,这银杏,这满目的成熟和摇曳。

这时候,那群山,那梯田,那老屋,那菜畦,尽皆成了银杏的陪衬。人也一样。

谁能想到呢,一座曾经被废弃的村落,因为银杏一朝成名。来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景点。林业局干脆又在这山野间补种了五十九棵银杏树,偶有一两户从村落里搬出的人,又回到这里升起了炊烟。而那些外墙斑驳的土坯房和垫着青石板的小径,还有高高低低的木栅栏,竟都还保留着原样。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触到四百多年前的生活场景。

一座土夯的旧屋前,一位大叔正在禾坪上爆米花。米花在一声轰响中四散开来的时候,屋旁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正将黄叶子轻盈地撒在屋顶的青瓦上。大叔在这里售卖一些自家酿的糯米酒,还有蘑菇、笋干等山货。其他的季节,他还回到山下去。问他日子过得可好,他点着头,一脸的笑意像银杏那样灿烂。

从前那许多年与银杏相伴的日子里,总觉得更好的风景在远方。回头再看,这里又全都是风景。现在,人们干脆把这个村落叫作银杏村。因为,它们才是这儿的主角。

游戏村

夏木塘,光是名字就美到不可方物。我猜,一定有森森的树木,一定有方方的池塘,一定是一个恬静的村庄。鸭子在池塘戏水,家狗卧在门前晒太阳,青石板的小路伸向田畴,这样的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

停留在记忆中的印象,容易使人先入为主。然而,他们告诉我,这些只是村庄的一小部分。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中华民间游戏村。一个仅有三十多万人口的小县,居然专门建有游戏村,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我生性顽劣,从小爬树攀竹、戏水吹火,在大自然中撒野奔跑。游戏于我,从来不是有名有姓的某一个项目,而是诸如捉萤火虫、粘知了、捕天牛这样无师自通的本领。我会用韭菜花扎一个大毽子来踢,也会用番薯叶梗做一对长耳环来戴。在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为我的童年建构过一个游戏的天堂,也从来没有一个村庄是专为游戏而存在的。

直到我遇见了夏木塘。

入口处,竖着高高的木牌楼,将村庄的名称和身份标明无疑。平整的水泥路指引着入村的方向,夹岸是密密的修竹。阳光从竹隙间倾泻下来,照在干打垒的矮墙上。爱美的女人,早已被羁绊住脚步,摆弄着姿势拍起照来。我们不知道村庄还有多宽阔,前方还有多少美景,只觉得所有的美都不容错过。年纪渐大,愚顽之心日渐消退。顾影自怜,在精选或美颜的形象中认可自己,或也可视为生命游戏之一种。

复往前行,成百上千根竹杠搭建起一个不规则的人字架,渐高或渐矮的变化,赋予坚硬的竹子流水般的动感。我钻进去,从这头,到那头,拐弯,隐藏,又出现,只有阳光斑驳地画我一身斜纹。许多经验里的情景复现,儿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出来,我已经发现你躲在哪了。”是诱引,也是策略。这个时候,还有谁会与我捉一次迷藏?还有谁会躲在不远处等我自投罗网?

然后是秋千架,两个成排地并列在沙坑上。它们比童年时藤制或草绳制的简易秋千显然要完备得多,也安全得多。我还记得村里一位姐姐,疯了似的让别人推她,像一只鸟那样飞着,咯咯地笑着。然后青藤断裂,她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但她并不哭泣,爬起来,仍像一个好汉。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想必,再也无心飞翔的事情了。幸而她曾经年少过,也在风里放肆地飞过,这多好。夏木塘的孩子们,还有许多从别处来的孩子们,不也应该拥有这样的美好时光吗?甚至,连同我这样的大人。有时候我想,这么多年了,我的身体仍旧保持轻盈,是否就为了还能在秋千架上一次次地飘荡,像蝴蝶那样。

我必抛下岁月里的滞重,我必展开身体里的斑斓。年华算什么,那些旧索套里的观念算什么。我也许不再去冒险,不再去挑战体力的极限,但真正的游戏,必将贯穿人的一生。一朵花的开放从不需要理由,尤其是,对于一个在心中建立了精神乌托邦的人。

我得承认,在我的家乡麦菜岭,没有这么干净的村庄。梯形的池塘用鹅卵石砌了岸,又用木栅栏围了沿,只有巨大的樟树还是老样子伸展了枝叶,日日在池水中照着镜子。错落精致的老屋是贴切的,爬满泥巴墙的藤蔓是贴切的,青砖砌就的拱门是贴切的,甚至土墙上挂的筛箩,木几案上的裂缝都是贴切的。仿佛一座村庄本该如此,一直如此。

在一座老祠堂里坐下来,脚下踩着古老的青砖,耳边听到的,却是新鲜不过的故事。有许多年,枧头镇的夏木塘村曾与贫困和闭塞为伍,村里的孩子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那些绘本馆、图书室、手工作坊对他们而言,遥远得像在天边。渐渐地,有条件的村民都往外搬,夏木塘成了一个空心村,杂草丛生、田园荒芜。偶有舍不得搬走的老人留守,却再也无法抵挡村庄的颓势。

我想,那个最初萌生要将夏木塘做成游戏村的人,一定有一颗永远的童心。空下来的村庄,白墙青瓦的老屋、盘根交错的古树,都依了原来的样子,保留着从前的格局和肌理。只是添了匠心,添了创意,添了木栈首、竹篱笆,还添了射箭场、游戏园、茶馆、咖啡屋、酒吧和民宿……他们,还给这个村子取了一个别名——趣村。

该是多么有趣的人来做这些有趣的事呢?2018年,夏木塘举办了第三届国际高校建造大赛,清华大学、同济大学、香港大学、美国雪城大学等二十一所的高校的年轻建造师都来了。据说,一个名叫赵海涛的建筑师,为了在夏木塘设计一个别出心裁的乡村读书会,竟至于寝食难安,他天天痴迷地绘画、涂鸦,还去捡拾村里的废弃物。一度,有村民以为他是个疯子。一个进入癫狂状态的艺术家,用他亲手创造的作品,征服了今天的我。城市和乡村,从来没有如此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而那些从村子里搬出去的村民,又回来,成为管理员、保洁员、销售员,重新亲近了连着脐带的老家。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能定期分到一定的红利。他们眼看着城里人来这里拾趣,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摇摆着身体,在田间地头追逐着季节的风声。今天的生活已经不再是活着本身,它无限地延伸开来,有精神世界的构建,有对诗和远方的追求,还有对乡愁的寻找和归依。

一百八十多亩的土地,二十余种民间传统游戏,散布在夏木塘的角角落落。我无法一一去体验它们,无法穷尽其中所有的奥秘。只有在一座老屋改造的咖啡馆前坐下来,围着精致的小圆桌,托着腮,看竹影横斜,看日色偏移。如果累了,还可以在这里选一家民宿安歇。再过几天,万安县的高铁就要开通。新修的高铁站,离夏木塘步行仅二十分钟之遥。

世间并不是每一个村落都将生长成这副样子,但夏木塘已然给出了方向。

画 村

去高陂镇的田北农民画村,我亲手拍下的图片不多。翻开来,最方正而端庄的,是一座悬有“理学正宗”牌匾的古老宗祠。是典型的江右民居,灰白搭配的马头墙,朱漆的大门和梁柱,左右而立的石质门当,无不显现出年代的久远和作为历史建筑的厚重。尤其是门楣上的匾额,令我产生了探究的兴趣。

每一座村庄,必定怀揣其来路。当我查找资料往时间的深处回溯时,方知它已经历六百多年的岁月沧桑了。最早,是明代理学家、地理学家、嘉靖状元罗洪先同宗同族人自泰和迁徙而来。罗洪先这个名字,实在是眼熟极了。再仔细回忆,原来他正是我追寻国家级非遗时检索到的一个堪称重要的人物。在会昌县百匾堂,悬挂有一块他为友人胡庄溪题写的“庄溪草堂”匾。这块匾,见证着他与胡氏父子几十年的真挚情谊。我见到的匾额那么多,但罗洪先题的这块,我没有经过一丝儿犹豫就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

此番前来,见罗氏一脉的宗祠在村庄中赫然伫立,还有一块笔力雄浑的匾额悬在眼前,忽觉一切皆是定数。时间、空间、地理和文化自有其玄奥之处,总在某个特定的时候,生发着这样那样的联系。

罗状元将他的理学精神流布于宗族,流布于田北村,也流布于吉安之外的广大地域。这样一座具备深厚文化底蕴的古村,该有怎样的今天,才配得上它的历史和先祖?相比于追寻一个村庄的来处,我更愿意关心它的前途和出路。

蓝绸子似的天空下,铺展开来的大地就是一幅巨大的画卷。古老的樟树、巨大的红枫、微波粼粼的池塘,整个田北村,都是画中的一部分。如果这时候站在高空俯瞰,这幅画的色彩一定斑斓而多姿。因为现在的田北村已经是世人皆知的农民画村,还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

这幅画构图饱满,灰色的水泥路回旋环绕,绿色的草地镶嵌其中,高高低低的屋子错落有致,它们既相互亲近,又彼此疏离,为生活其中的人、鸟、畜、鱼留足了空间。这幅画色彩明艳,屋子的外墙上装饰着五彩斑斓的农民画,画中有百花盛开的春,有四野丰收的秋,也有碧空和蓝天,青山与绿树,处处彰显着作为农民画的村庄主题。这幅画充满着生活的祥和与暖意,行人在曲折的回廊间漫步,浣衣人在河流边上搅动轻波,留鸟叼起成熟坠落的柿肉,村民院墙内的枇杷树正作势开花,池塘里的枯荷凋零成一段弦歌。

占地一千多亩的村子太大,往村庄深处走,要经过村前宽阔的篮球场,要经过栩栩如生的“神龟出海”,还要经过丹青湖、笔洗湖、知画湖……然后,我们走进了中国农民画精品展示馆。

我曾经以为,农民画就是农民画的画,当我真正了解了这一个画种,才知道理解偏差太大。虽然参与农民画创作的人,有相当一部分是农民出身,但许多专业美术院校出身的画家也在其中。农民画的定义更多在于表现的主题,画面的饱满,色泽的浓烈,相对夸张的手法。那些乡村生活的喜人图景,通过画家细腻的勾画和颜料填充,呈现出强烈的表现力。站在我身边的,是此次一同前来采风的农民画家,巧的是,我们正好站在了他的获奖画作前。画面中,一列火车载着一车人,兴高采烈地奔往前方。他说,这幅画,他构思了许久,创作亦花了几个月时间。他把他的每一个亲人,都画进了这幅画中。在欣赏了多幅精美画作之后,我忽然明白了,农民画,更多的是喜庆和欢乐,是诉说光阴中明亮的故事,是表达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我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近年来农民画在各类画种中异军突起,大有燎原之势。

在笔耕人家美术馆小院里,一个本村农民出身的画家用他的作品折服了我。无论书法、绘画、根雕,他都经营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不是科班出身,一切都来自热爱,自主的琢磨和学习,以至于,通过艺术改变了命运的走向。据说,在田北农民画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跟随一个管理村庄的女孩一路徐行,头顶是一个迂回曲折的丝瓜架,两边是泛着泥土清香的广阔田畴。这个季节,丝瓜苗大多已经枯萎了,留下一个个大丝瓜,老而轻地挂在藤萝间,有的已经掉落地下,还有的老瓜肉早已脱尽,露出洁白的丝瓜络。也许是太多了,村里也没人收拾起来。我捡了两个,珍宝似的握在手心。从前在农村,丝瓜络是洗碗的神器,不油腻,不藏污纳垢。有心灵手巧的妇女,还压平了用来做鞋垫,特别吸汗防潮。我以为只有女人懂得它们的宝贵,往后一看,几位男艺术家各自捧了满怀的老丝瓜,歪歪斜斜地走着,竟走出了轻喜剧的片段。再想想,等到来年春天,新的丝瓜苗吐了绿,满田园的油菜花都开起来,游弋于这样一幅画中,不知该有多香,多美。

再往前,是紧挨着的另一个村庄,叫画里人家。一个老妪正在竹篾搭上晒新煮的红薯干,她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慈祥得像一尊佛。她的房屋像一幅画,她日日起息的村庄也像一幅画,她就这样生活在画中,安静地活着,也许,可以活成一尊佛那样长久。万安的作家周卫红买了一些红薯干递过来,入口是儿时的味道,软而糯,香而甜。一群书法家、画家、作家就这样在趣石园的草地上团团地围坐下来,一边吃着红薯干,一边畅谈着悠游于画中的感受,自然,还有各自操持的艺术。如此,我们全都成了画中的一个人,一处景。

田北村,始于文化,光大于艺术。罗洪先如果有知,应该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