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几乎整个的童年,我都在灰暗色调的包裹中长大。黑色、蓝色、藏青色、咖啡色构成了全家衣物的主色调,它们总是具备耐脏耐磨的好品质,无比符合在泥土中刨食的村民需要。父母穿过给子女穿,哥哥姐姐穿过给弟弟妹妹穿,旧了破了缝个补丁接着穿。
穷,是乡村的基本底色。正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世世代代如此,家家户户如此。
听奶奶说,她从前是自己织布自己裁剪缝制衣服的,偏襟衫,锁盘扣,千篇一律的款式,是不是讲究美观便可想而知了。奶奶一生都没有改穿对襟衫,那些旧偏襟衫,她一直穿到晚年。爷爷去世得早,他穿过的衣服一件没扔,全改小了给父亲三兄弟穿。
到了父亲这辈,市场上开始有洋布卖,但得凭票购买,布票按家庭人口定量发放。现在,父亲的抽屉里还收藏着1983年版的定量布票。原本稀缺的布票何以还剩下这许多张,盖因家里实在太穷,无钱扯布做新衣。父亲将部队带回的军装穿了一年又一年,破破烂烂了还舍不得扔。只有在出差、上班、学习、开会或探亲访友时,他才取出体面的衣服换上。母亲极少出门,更是俭省。相对于衣着的光鲜,他们更关心家禽家畜的兴旺健壮和庄稼蔬菜的丰富收成。
按习俗,每到旧历新年,人们都要添置一套新衣服。但我们家就只给小孩子添置,父母是轻易不裁新衣的。母亲给我讲过她小时候过年的故事,说是有一年外婆给孩子们各准备了一件新衣服,唯有母亲那件是花的,因为她是女孩子。二舅觉得那件更好看,死活赖着要,除夕晚上就抢过去穿着睡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只好穿着二舅那件暗色衣服走进新年。那是她一年中唯一一次添置新衣的机会。可是她不能哭闹,因为哭闹换来的只有责骂。
是的,在我印象中,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年轻美丽过。她没有穿过花衣裳,也没有穿过裙子。在穷困的家庭训育中,她已经习惯了把好的让给比她小的,自己只求温暖蔽体,便于劳作足矣。令我难过的是,外婆厌恶孩子哭闹的性情转移到了母亲身上。从小,我都不能以这种方式获得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个拥抱和安慰。
生活的琐屑与困窘,让太多人习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训育子女,也让太多人从小学会了含泪隐忍,学会了摒弃欲求。
年老的外婆,还因几尺布与三舅的继妻发生嫌隙。“那个矮婆子,她偷了我的布。”外婆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人可以说服得了她,她认定了这个半路进门的女人心肠不好。外婆多年与三舅一起生活,和先前的三舅母相处很好。外婆也知道,三舅母死后,三舅仍需要女人的温暖,她甚至很努力地像从前那样当一个好家婆,但她还是失败了。也许,是两个人的努力一同失败了。后来外婆搬到了大舅家生活,鸡飞狗跳的日子总算停歇下来。
其实,那时候大家都买成衣穿了,谁会偷她那几尺老布呢?连我都心生疑窦。可是想到外婆还宝贝似的惦念着那几尺布,我心里还是有点悲伤。也许,缺衣短布的日子留给她的创伤太过深重了。那种看待物质的金贵心理,那种收藏囤积不舍得拿出来用的心理,早已嵌进了她的骨血中。
同样的事件,还发生在麦菜岭的招娣奶奶身上。年近百岁时,她已经老年痴呆了。可是有一天,她忽然站在祠堂门口骂骂咧咧,痛陈村里一位妇女偷走了她的布。全村人听了,都是一头雾水。和她讲道理是没有用的。最后,村支书找了一块布递给她说:“这是你的布,帮你找回来了。”她抱着那块布,如获至宝地回了家,停止了哭诉和痛骂。
我知道的,在她们的青年和中年时代,布是多么稀罕之物。孩子三朝满月、女孩婚前查家坊、新娘出嫁、老人还山……许多个人生的重要日子,布匹都是人们可以奉上的最为贵重的礼物。许多人家收了布并不舍得做成衣服,而是珍宝一样留着,一旦需要走亲戚送礼,它们又被新崭崭地摆上了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