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一路向北,天气越发寒凉。杨厚珍怎么会想到,迎接她的不仅是风吹彻骨,还有布满荆棘的长路,而且似乎总也望不到头。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唯一能做的是,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不要命地走。哪怕只是用那双小脚,一寸一寸地丈量大地;哪怕将那双小脚走烂走废,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今天,我难免要以一个女人的心思暗自揣测,她如此执着如此无畏,其中对党的忠诚和对丈夫的追随,哪一个所占的比重要大一些?也许,两者皆重如泰山,皆是她无法抛舍的最爱。更也许,这两种深沉的爱恋,早已集合在一起,无法分割清楚了。

后来,我在杨厚珍的亲人口中找到了答案。他们说,杨厚珍在世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长征路途中虽然辛苦,但能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为了激励自己战胜困难,她牢牢地记着女红军的口号:“不掉队,不戴花,不当俘虏,不得八块钱。”当时,部队有条纪律,在途中生病、受伤,跟不上队伍的红军,就会被寄养到老百姓家里,由组织留下八块钱作为生活费。拿了八块钱,差不多就意味着永久失散了。

为了躲避敌人的围追堵截,队伍多是挑一些少有人走的嶙峋山路,并且经常在夜间急行军。许多年以后,幸存的红军们都会回忆起蜿蜒的队伍中,被月光的清辉拉长的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在人们的记忆中,当年的她又矮又胖,走路磕磕绊绊。殊不知她宽厚温暖的腹部,正怀抱着一个渐渐长大的胎儿。

残酷的战争却并没有因为杨厚珍是一个孕母而对她有所仁慈。长征开始的第三个月,杨厚珍刚刚适应行军的节奏,就遭遇了意外。

一天,女红军们正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杨厚珍与贺子珍是印发文件的铁搭档。贺子珍文化水平高,负责刻写;杨厚珍文化水平低一些,负责油印发放,二人一直如影随形。大姐邓颖超则喜欢讲故事,经常给她们讲三国,杨厚珍特别爱听。不想此时危险正在悄悄降临,一架敌机飞到她们头顶的上空盘旋着,追撵着她们不停轰炸。突然,敌机像老鹰一样俯冲下来,杨厚珍来不及躲避,一颗炸弹就在她身旁爆炸了。顿时,她被炸飞数米远,弹片不偏不倚地击中头部。等战友们将她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那件出发前从瑞金穿来的棉大衣,被炸得稀烂。她全身淌着血,已经昏死过去,没有了呼吸。

所有人都以为杨厚珍已经牺牲了,流着泪把她抬到一边,又从周围老百姓那里买了一口棺材,准备次日下葬。

傍晚,休养连留在当地休整,康克清大姐带着大家向杨厚珍的“遗体”告别。她走近血肉模糊的杨厚珍,按照风俗替她抹脸,意欲让她合上眼睛,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杨厚珍的鼻子里还有气息,并且发出了微弱的哼哼声。原来杨厚珍还活着!康克清一时大喜过望,喊叫起来:“她还活着,快,快找医生抢救!”

那一次,贺子珍也受了伤,毛泽东恰好带了军医傅连暲过来替贺子珍治伤。大家赶忙叫来傅连暲医生,立即对她进行手术,终于把杨厚珍从鬼门关夺了回来。不过,这一次她伤势太重了,昏迷了整整四天,又在担架上躺了一个多月,最后落下了伴随终身的三等残疾。

更令人惊奇的是,大难不死之后,杨厚珍肚子里的孩子竟毫发无损,继续躺在母腹中一天天成人成形,直到生产的那一天。

那是1935年的春天,杨厚珍所在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贵州地界。在经过一个村庄时,阵痛发作了,杨厚珍意识到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降生。她赶紧走到一户农民家的牛棚里,用喂牛的干稻草简单铺好,躺在上面,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惊动了那户人家,正好他们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见是男孩,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贺子珍于是决定将孩子送给那个客人,客人当即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孩子包裹住,抱走了。这是杨厚珍诞下的第五个孩子。自然,这个孩子也是永远地离散了。她作为母亲的经历里,又添了一重新的悲伤。

大部队的行军不会因为杨厚珍的生产而停止,这时候,杨厚珍已经掉队了。她二话不说,将裤头扎紧,翻身上马,火速追赶部队。等到追上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找了个无人处,解开裤头,里面全是凝结的血块。

在宿营地里,当天晚上的伙食是每人两块红薯,邓颖超倡议每个人分一块给杨厚珍吃,以补给产后饥饿虚弱的身子。杨厚珍一块都没有要,却被感动得眼泪直流。她在和亲人讲述这段过往时,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没有吃的,都饿。我怎么能要呢?坚决不能要。”

然而战友的温暖和关怀,她却记了一辈子。

同为母亲,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种惨烈和痛切。如果不是身处乱世,不是走在长征路上,不是周旋于战事,她应该躺在温暖的床铺里坐月子,喝上一碗红糖水,享受亲人的细心照顾,她还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喂上一口母乳,感受婴儿唇舌带来的柔软和微痒,用全部的怜爱搂紧自己的孩子。

战争,挑战着人的身体承受极限,也让一切人伦与母爱为之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