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时间在滴答的雨声中渐次溜走,眼看已近傍晚。彭赣东在绵密的讲述中已经略显疲惫,我也是。
此刻,我已无意详尽描述彭金高所参加过的所有战斗。整个解放战争时期,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他的团队,已成为一支能征善战、无坚不摧的英雄劲旅。整整五年,除了半年时间在东北民主联军上级干部大队学习,他一直奔走在不停歇的战争中。
从陕北到苏北,到东北,又到江南,再到天津,彭金高带领着解放军官兵四处征战,几乎战无不胜,成为令敌人心惊胆寒的威猛将领。可以说,他所有的战绩和职务的升迁,都是凭真本事一路拼杀出来的。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布成立之后的1949年11月,他还以副师长之职,带兵前往广西,奔袭迁江,攻占上思,消灭了白崇禧部,直到彻底解放广西。
在此后的和平生活中,彭赣东等后辈亲人不止一次好奇地问彭金高:“你扛枪打仗,冲锋陷阵,敌人的子弹都打不中你,命运真不是一般的好。是不是有什么护身符,让你刀枪不入?”彭金高淡定地说:“护佑我的,就是红军精神,消灭敌人的不怕死精神。”
他的实际作战经验越来越丰富,而他对自己指挥过的许多著名战斗又总是轻描淡写。后来我知道,作为一名部队军事干部,每次战斗,彭金高都喜欢将指挥所安排在靠近前线的位置。他这么做,为的是在第一时间了解战场变化,自然也增加了自身的危险。也许,在那种不怕死的精神加持下,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诚然,在无数的战争中,必定也有过一些失利。彭金高习惯于总结战例中的经验并吸取教训,以便在后面的实际战斗中取长补短。譬如解放四平战斗,我军曾发生过阵地失守,部队被迫退守长春的事件。他在回忆录中毫不讳言那些失败:“部队直到前郭旗整训前,整天打、整天走,几天几夜得不到休息与调整,十分疲劳,使一些指战员对前途信心不足,产生了糊涂观念和悲观情绪,甚至出现了逃跑现象。”
因此,彭金高极其重视做好战士思想工作,安排适当的休整,以使战士们恢复体力,兴奋精神,补充新生力量,改善武器装备,更好地投入新的战斗。“八一”建军节前夕,他还建议部队组织文体竞赛活动,提高干部战士的身体素质、文化水平,使部队官兵精神面貌得到改变,提升了部队的战斗力。
1949年11月6日,当彭金高领兵沿湘、桂、黔边境向广西前进时,熟悉的道路和环境,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这条路,正是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啊。所不同的是:当年,他是被国民党和地方军阀前堵后追,左右夹击的红军战士;今天,他是一名解放军高级将领,率领着胜利之师,追歼当年追堵红军的湘、桂敌军。十五年光阴流走,同一片土地,一切恍若隔世。无论是他,还是部队战士,都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翻天覆地的自豪感。
如前所述,一一七师囊括的四个红军连队,彭金高是唯一从瑞金起点走出,并完整走过长征路的中央红军。自然,他也是经年以后,唯一重新踏上这条长征路的红军。
这时,长征时所经历的苦难一一萦绕心间。他想起了大仗小仗中在战斗中牺牲的同志。他们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负伤生病掉队,被敌人杀害,有的在夜行军时掉入山崖摔死……内心不禁充满了伤感。
三五〇团团长韩曙问彭金高:“彭副师长,你想过没有,今天还能重走当年红军走过的路?”
彭金高不假思索地说:“我没有想到我能活到今天,而且能重走当年走过的路。但我想过,红军总有一天会回来,也有人会重走这条长征路,等革命进行到底,取得中国革命的彻底胜利。”
是的,这一次,他不仅重走了长征路,还以摧枯拉朽的战斗气势,取得了广西战役的胜利。这时候,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姓埋名的红军战士,而是一个可以扬眉吐气的解放军将领了。1950年2月春节期间,在阔别家乡十七年以后,彭金高从休整地郴州入赣南,第一次回返红星村,见到了暌违太久的老家亲人。
许多的细节,彭赣东都是在后来听红星村的老人讲述的。他们说,彭金高当时带了一个班的警卫战士回去,因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地方上还有许多土匪流窜。尤其是盘踞在西江的那个土匪头,原是国民党某团长的警卫员,枪法很准。团长去台湾后,他就留在当地做了土匪,曾经打死过一个西江的南下干部。天下并未完全太平,他们不得不随时防备。
这一次,彭金高的妻子王英随同归乡。我无从知晓,彭金高如何处理了两任妻子的关系。他的年谱大事记中写着这么一句:“因为战乱,为了不拖累家庭,参加革命后脱离关系。”事实上,十七年的离别,血与火的洗礼,曾经的彭多灶已彻底蜕变为现在的彭金高,他与前妻的关系已然斩断。
彭赣东说:“会昌的奶奶终身没有再嫁,最后是堂伯父送的终。”1950年,彭金高唯一的儿子正好年满十八。儿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一定曾经期盼过什么,但在漫长而艰辛的岁月中,她或许早已麻木。当她的丈夫带着新妻子出现在眼前,她只有面对现实,最终沉默认命。
我想起赣南作家卜谷采访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心中充满了悲伤。她是赣南众多红军留下的女人中无比平凡的一个,命运没有给她最好的结局,仔细想想,似乎也不算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