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杨厚珍又一次随部队转战,离开长汀,回到生养她的瑞金时,是在1930年春天。河背街的池塘边、院落里,桃花、李子花、迎春花鲜艳艳地绽开着;源发号商铺的木屋檐下,燕子正在筑巢安家,叽叽喳喳地飞进飞出;许多低声下气的贫苦工人和农民,似乎也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板。
杨厚珍蓦然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暮气沉沉的家乡,如今已换了一个新崭崭的天。是的,历史赋予瑞金的伟大使命,早已悄悄地露出了端倪。1927年8月,周恩来、朱德等领导八一南昌起义部队经过瑞金时,县里便在他们的指导下建立了党组织。1929年上半年,毛泽东、朱德等先后三次率红四军来到瑞金,特别是这一年的2月11日,红四军在瑞金大柏地打出了下井冈山后的第一个大胜仗,影响很大。1930年,瑞金成立中共县委、县苏维埃政府和红军第二十四纵队。与此同时,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筹建,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中。
熟悉杨厚珍的老邻居们也发现,那个离家数年,曾经羞怯怯的小脚女孩儿,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了。她不仅结了婚,还是一个干练的红军女干部。她的丈夫罗炳辉更是了不得,作为红十二军的军长,率部从长汀出发,经壬田乡,一路凯歌,彻底攻下瑞金,为全县赤化、“一苏大会”在瑞金召开、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定都瑞金创造了有利条件。
怀着各种心情接近杨厚珍的人越来越多,愿意聆听她宣讲革命道理的乡亲也越来越多。是啊,小脚女人都能当红军,还当得有声有色,何况是七尺男儿。在感受着新旧两重天的鲜明变化之时,人们对变革的拥戴和对未来的憧憬愈加炽烈。杨厚珍是1931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从1930年3月到1934年10月长征出发,在瑞金工作生活的四年多时间里,因受杨厚珍影响而参加红军的青壮年人有很多。后来,这些人多数牺牲在湘江战役中,为杨厚珍一生的心病和痛苦埋下了伏笔。
终其一生,杨厚珍都在思念着家乡和亲人,可是她只在新中国成立后回了一次瑞金,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对儿子刘延明说:“我是不敢回去啊,乡亲们跟我要自己的亲人,我上哪儿给他们找去呀?当年我在台上宣传扩红,那么多人听了我的话,参加了红军,那么多人牺牲在长征路上,那么多亲人苦苦盼望着他们归来……”
还有的妇女,心知丈夫已死,仍苦苦哀求杨厚珍告诉自己,男人是在哪儿死的,怎么死的。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和乡亲们说什么,怎么说,只有漫无边际地哭。她哭的,不仅是那些牺牲的家乡战士,还有自己再也见不到面的母亲,以及再也找不回来的孩子。那一次,是第二任丈夫刘正明和孙子刘小斌陪她回来的,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看望母亲和寻找当年寄养出去的一儿一女。
迎接她的却是最残酷的现实,没有一个消息值得宽慰,没有一个夙愿可以了却:母亲已经归天,寄养到竹岗村的儿子罗金安也夭折了。至亲之人,从此阴阳两隔,能不令人痛彻心扉?唯一还有在世希望的女儿罗瑞安,当年匆匆寄养在了大埠村,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下落。杨厚珍躲在住处,哭了三天三夜,匆匆返回北京。
曾宇红还记得,1991年她来到瑞金,完成杨厚珍生前的夙愿,替她的母亲上一次坟。可是那坟已经没有具体的形状了,虽然油菜花开得正艳,她却觉得冷寂而凄清。曾宇红站在旷野中,顺着亲人手指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杨厚珍不仅仅是一位红军女战士,她还是一个母亲的女儿,一段婚姻中的妻子,这就注定了她在战斗岁月中将备受身心的苦痛和煎熬。
在瑞金生活和工作期间,杨厚珍接二连三地诞下三个孩子。其中有一对龙凤双胞胎,落地后只养活一个,就是女儿罗瑞安。后来,她又生下儿子罗金安。可惜他们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时间都如此短暂,1934年长征出发前夕,罗炳辉让杨厚珍将两个孩子就地安顿好,杨厚珍抱着他们,最后一次亲吻了孩子娇嫩的脸颊,含泪分别送给了两户人家。她原想着革命胜利就来寻他们的,谁知却永不能如愿了。
一个不能亲自抚养孩子的母亲,一个眼睁睁看着骨肉分离又无能为力的母亲,一个牢牢记着孩子下落却遍寻不着的母亲,内心该有多么刻骨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