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是啊,世间有太多的消逝,如此不由人分说。
这或许正是彭赣东急切地整理爷爷一生经历,并补全自传手稿中缺失内容的缘故。他回忆着祖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从祖父留下的资料、笔记中寻找蛛丝马迹,阅读与祖父战斗过的部队相关的书籍和文章,从祖父的老首长、老战友回忆录中撷取祖父经历的往事,终于将祖父的革命人生经历大致呈现了出来。
他仍然觉得不够。那份珍贵的自传手稿,已经发生了一些损坏,不知道怎样才能将之保管得更好,或者说永久地保管好。他害怕失去,害怕爷爷的戎马一生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1994年,亲密相处了三十年的爷爷,以八十三岁高龄辞世。1997年,一向硬朗的奶奶王英突然查出患有癌症,三个月后匆匆离世。
临终前,奶奶立好遗嘱,整理出很多老相片,一把火烧了。她在世时,写了不少关于彭金高的回忆录,可惜再也无法继续了。彭赣东不知道奶奶为何要烧掉那些相片,只是觉得惋惜。他知道,许多事情如果他不去做,往后恐怕没人会去做了。尤其是在唯一的女儿出嫁,自己也步入老年后,他更加感到了光阴的汹涌、失去的恐惧。
2013年,淮安市淮阴区刘老庄烈士纪念园筹办负责人朱爱民在网上发布消息,寻找彭金高后人,需要一张照片用于馆藏展示。彭赣东结识了朱爱民,为着了解爷爷生前战斗的经历,他们时有交流。2020年,彭赣东因为看不懂爷爷自传中的一个问题,需要求证历史事实,就将爷爷的自传原件拍照给朱爱民看。朱爱民知道了这份手稿的存在后,建议彭赣东将之捐赠给淮阴方面相关部门。
想到爷爷在苏北战斗过五六年,并且在当地树立了赫赫威名,彭赣东有些心动。他知道,如果将手稿留在家里,在他身后得不到妥善保管,也许最终成为废纸一堆。时间催逼着他,必须要考虑这些事情了。他曾经想是不是该把手稿捐给纪念园,但他多了一个心眼,问捐到哪里保存的时间长。对方说是档案馆,因为纪念园主要用于展出,档案馆的功能则是保存,于是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档案馆。
2021年3月18日,恰逢淮阴举办“刘老庄连八十二烈士殉国七十八周年暨建党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彭赣东带着女儿依约来到了淮阴。1943年,彭金高在新四军三师十九团三营任营长,英雄的刘老庄连便同在十九团。
当彭赣东3月10日接到活动通知时,立即推掉了原定的外出安排,毅然选择参加纪念活动,并在这次活动中将爷爷的手稿捐赠出去。他决定以女儿彭璨的名义进行捐赠,也许仍是为着流年似水的缘故。他希望,爷爷光荣的一生,能够在家族中代代相承。
当他向我描述当时的场景时,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捐赠仪式正式而隆重,许多记者端着摄像机在现场采访,彭赣东也被记者们围住,接受了好几个采访。那天,他们签订了协议书,举行了捐赠仪式,彭赣东将爷爷的手稿交付出去,淮安市淮阴区档案馆为彭赣东父女颁发了收藏证书,上面写着:“承蒙馈赠新四军三师将领彭金高《生平自述》资料一册,所赠珍品,现已收讫。深荷厚意,特发此证,以表谢忱。”
手稿原件尘埃落定,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生命中的一件千钧大事。当然,在捐赠之前,他没有忘记将爷爷的手稿进行复印,以便自己查找资料并在家中备份保存。
现在,他又将这些端到了我的面前。仿佛向我和盘托出之后,在时间长河中为爷爷留下印迹的愿望又多了一层保障。在熟悉的故土之上,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总是更容易浮出记忆的水面,变得愈发清晰而真切。
他拍下的手稿彩色复印件里,仍保留着原稿的那种古旧痕迹,许多纸页已经泛黄,许多字迹还需要仔细辨认。其中一部分,还有奶奶代写的迹象。是的,彭金高文化水平不高,文稿中甚至还有许多同音字、错别字。战友的名字,大多是从方言记忆中脱胎为汉字。譬如他在某段时期的见证人潘凤基,在查证后发现真名是潘凤举,另一位写着罗花生的,真名应该是罗发生。
彭赣东仔细地向我解释着,生怕我因此而造成写作上的谬误。事实上,在通读彭赣东提供的所有材料之后,许多画面栩栩如生地向我铺展开来,彭金高的身影已经由远而近,他的形象也由模糊渐至清晰。我仿佛在看一部情节丰富的电影,追随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艰难的跋涉。那些惊魂未定的战斗情景,总是牵引着我的心潮随之跌宕起伏。我承认,这位见证过新中国成立全过程,应属全军战斗经历最丰富的开国大校,不仅走进了我笔下,也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一张一张地翻阅过彭金高从青年到老年的照片,看见他战争年代时两腮深陷又英气逼人的样子,也看见他步入老年后天庭饱满而平静祥和的样子。从生命的来处到去处,他画了一条无比曲折的线路,最终以一捧灰的形式魂归故土。他完成了生命的终极意义。
如今,枪声已然遥远,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味,我从长久的伏案中坐起身来,忽然想到,我们坐拥的所有和平,抑或幸福,都是彭金高们当年所期盼并拼命争取过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恍惚看见许多的道路从历史深处延展开来,向着时间的无尽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