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同为女人,我不知道奶奶的心里是否生长着些许的埋怨。但是她始终相信她的丈夫做的是一件光荣而伟大的事,这,足以将一个普通村姑的命运定下基调。
当宋来发和红军一起回到云石山,成立农民协会,组织群众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刘香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们一家,不正是受不了地主的压迫,才从九堡乡的下宋村躲进这深山小村的吗?十多年的穷苦生活,奔波劳顿,她受够了旧社会的折磨。红军队伍的到来,乡亲们的扬眉吐气,就像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瞬间照亮了一个村姑的内心。
年轻的刘香娣抬起头来,看到了天边的亮光。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是劲,连做梦都不由要哼上一句采茶曲。她把宋来发当作生命中的英雄一般崇拜,她想着能跟在宋来发的身后做哪怕一丁点儿的事,她都觉得无比骄傲。是的,只需要她的来发子一声召唤,她那年轻的,浑身的劲儿就会有处可使!
在宋来发的宣传鼓动下,刘香娣毫不犹豫地参加了妇女生活改善委员会,尽己所能地做着她一心向往的事。她身材小巧玲珑,像一头灵巧的麋鹿穿行于深山之间传递情报;她有着兔子一般的警惕和敏锐,一旦发现敌人的风吹草动,便及时向红军报告;她尚未生育,却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悉心护理和照顾伤病员;她唱着歌儿,就着哗哗的山泉水濯洗着红军战士的衣服。每当她得到红军的表扬,她在脸红的同时,心里必又升腾起更高涨的热情。
多年以后,奶奶说起这段历史,依然记得她一生中担任过的最高职务——妇女指导员。她正是以妇女指导员的身份,参加过全县妇女生活改善委员会会议。也因此,她认识了一个一辈子也没有忘掉的人,这个人就是阿金。后来我查阅了许多资料,知道了阿金就是著名的女革命家金维映,忽然就有一种遭遇电击的感觉。只是许多年过去,不识字的奶奶命运辗转,除了她的口述,再没有留下任何片言只字的佐证了。
1933年,正值中央红军开始第五次反“围剿”之际,为了支援前方战争,党中央和中革军委决定在全苏区开展一个扩大红军的突击月活动,阿金被任命为瑞金突击队总队长。作为妇女指导员的刘香娣,义不容辞地投入了紧张的扩红动员之中。她觉得阿金有文化却没有架子,她说的话字字有力,句句有理。作为女人,她对阿金的崇拜显然早已超越了宋来发。在云石山,熟悉情况的刘香娣领着阿金,夜以继日地走村串户,向苏区群众宣传扩红的重要意义,动员广大青壮年积极参加红军队伍。
据史料记载,赣南二百一十四万苏区人口中,先后扩红参军的有三十三万余人,参加赤卫队、担架队、运输队等支前参战的有六十万余人。仅二十四万人口的瑞金,有十一万三千人参军参战支前,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参加红军。这在当时,应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而其中的一些人,必与我的奶奶刘香娣有关。
为了动员群众积极为中央红军捐钱捐物,刘香娣甚至带头捐出了她身上唯一的一件银器——一条银链子,那还是结婚时婆婆送给她的。那条银链子是他们那个穷苦家庭里唯一值钱的器物,传了一代又一代。但是刘香娣捐出它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那时候,整个瑞金为中央红军捐献银器达二十二万两,如果没有无数个刘香娣们这样的舍得,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我几乎可以想象,彼时的刘香娣,筋骨舒展,热血沸腾。她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快步奔走,她仿佛能感觉到旧的世界像老去的树皮一般,在她的心里层层剥落。
事实上,八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里,从沉睡中苏醒,种下红色根芽的赣南村姑何止这一个?她们挥舞的青春,轻盈的脚步早已在岁月深处凝固。当一切的一切终于结束,时代改写成全新的模样,她们变成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太太,然后安详地离去,把命运的滋味留给后人慢慢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