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我回到家乡做一名教师时,忠实的老黑狗“烂面”已经不在了。它永远不懂得我的眼泪为何而流,而我多么希望它还在世,还能看见我穿上好看的衣服,像小时候那样甩动长尾巴,摇头晃脑围着我转啊转。
从前那个对美衣充满了艳羡的我,怎么会想到,六年以后,我们“模特”老师的儿子已经上学了,而且编在我任教的班级里。我看着那个眼睛黑亮,像他父亲一样沉默寡言的孩子,心中有太多的感慨唏嘘。一种时光移易之感,如激流般澎湃而来。
我至今保存着教书第一年拍摄的一张照片。我站在画面中间,双手搂着一群孩子,孩子们都将脑袋使劲地探向镜头。彼时的我,穿着一套紧身牛仔服,里面是黑色的高领打底衫,竖起的金属拉链闪闪发光。我身边的孩子们,与念小学时的我截然不同,他们穿得花花绿绿,款式各色各样,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天真活泼。
我常常陷入回想,那些年是如何渐渐蜕下厚厚的旧茧壳,进入与美衣同在的岁月呢?
在师范学校,尽管大多时候我穿着人人一个样的校服,但毕竟有了选择服饰的自主权。比如搭配一条健美裤,一双白色运动鞋,那校服便显出了精气神。在流行的推动之下,我尝试过喇叭裤、高腰裤、西裤、牛仔裤。其实我要得不是很多,无非穿着得体,无非远离从前的寒酸而已。
我跟着同学们在宁都县城的小巷子里穿行,找到一家据说手艺很好的裁缝铺,请那个中年的女师傅做一件衬衫、一条西裤。那应该是我第一次为自己选择布料,和师傅商议款式。它们同为浅灰色系,上衣带竖条纹,裤子是纯色。我希望这套衣服会使我显得苗条一些。是的,忘了交代,那时我有点胖,与如今判若两人。我的同学见证过我肉嘟嘟的样子,手背上趴着八个小窝窝。
女师傅为我们一一量着腰围、臀围、肩宽,用本子记下来。我第一次意识到每个人细部的差别,不只是笼统的胖和瘦,高和矮,还有象征身形比例的数字。那套衣服做得很成功,宽窄合体,裤缝烫得笔直。我买了一双中跟的皮鞋,将衬衫扎进裤腰里,整理出恰当的蓬松度。当我迈着自信的步子走在校园里,忽觉已经具备了昂首挺胸的意味。
为了弥补少时的缺憾,我还找针织店织过毛衣外套,领子上绣几朵别致的小花。直到我对花朵心生厌倦,终于自己动手将它拆下。人们常说:“缺什么,补什么。”这种报复性的弥补,对我而言,只要一次便足够了。至少,它推动着我的审美在一次次成功或遗憾的试验中不断成长。
我的两个好友怂恿我买下过一模一样的黑毛衣,柔软的衣料,宽大的翻领,正中一个蝴蝶结。我们相约同一天穿起来,抬着下巴,大步跨进教室,仿佛有着盛气凌人的架势,板着脸装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因此被一个比较要好的男同学送了鄙称——“三只黑乌鸦”。事实是,那时候我们的自我意识不断萌芽,我们对穿着已经开始了个性的追求。恍然惊觉,从一个对各种花色极度渴望的小孩变成热爱纯色的少女,其间仅经历了短短的几年时光。
是啊,那个年月港台明星正成为青春期人群的偶像,他们大多深色着装,眼神忧郁,显得酷而深沉。以至我们照相留影都互相提醒,不准笑,要深沉。我发现,决定衣服好看与否的并非颜色,而是设计、剪裁和款式,当然,还有人的个性和气质。那样的崇拜和模仿似乎无须多言,美,总是像一个不可抗拒的深渊,吸引着你不断跌入。
我想起那些年,父母的美育和言传身教,衣服仅仅为着遮羞、蔽形、保暖,和偶尔的体面。难道他们从来不曾热爱或追求过美吗?不,一定不是这样的。忆及时代和家境的穷困将他们钉在了生活最低需求的柱头上,我不禁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