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昌
午后的秋阳暖融融地裹上身来。我走在通往老昌家的小路上,一座小山将他家的养殖场抬得很高。夏天开过的栀子花,已经结了半个山腰的金黄果子。
我朝大铁门喊着:“老昌,老昌。”一只萨摩耶最先嗅到我的行迹,门一开,便摇头晃脑地扑上身来,又是舔,又是蹭,像迎进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只大狼狗刚好相反,频频发出不友好的吠叫声,幸而它被大铁链锁着,不然我是要惊慌失措的。
老昌老了,虚岁已九十,愈发显得慈眉善目。他喝退一群半大的小狼狗,将它们关进里间,然后笑模笑样地给我让座。
我问老昌:“最近你儿子养殖做得怎么样啊?”每次走访的开场白,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让我暗自羞愧。但回头想想,事关老昌家的脱贫大计,我的确是不能不关心。
老昌的身世不简单。1931年春天,老昌还未见面的父亲撇下怀孕的新婚妻子参加了红军,直到牺牲在长征途中,再也没有回来。老昌是1931年12月出生的,他和母亲一同等来的,是一张光荣烈士证。后来,母亲带着他改嫁他乡.不承想老昌刚刚成人,母亲又不幸离世。老昌要寻回自己的根,一个人回到了祖居元田村。
那时候是上无片瓦,老昌在叔伯爷爷辈的支持下搭了简易的住所,安顿下来。穷家穷业的,难有女人上门。老昌人到中年方娶上妻,生了一个小他五十一岁的老满子,那个金贵得哟,宠溺得不成样子。临到老年,老昌的妻子瘫痪在床,还得靠老昌一日一日地悉心照顾。儿子身无长技,外出打工也是三天打鱼四天晒网,压根没攒下钱。村里家家户户都建了钢筋水泥的新屋,就他们还住在危旧的土坯房里。
危险终于在某个大雨倾盆的夜晚降临。那晚的雨下得奇大,老昌家的房子地势低,水漫上来,十之八九要被淹。我和村干部冲到老昌家的时候,水已经没到小腿肚了。将老昌和他妻子转到安全地方之后,每个人都长吸了一口冷气。
“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得将老昌的儿子扶上路。”大家都这样想。村里正好有座荒着的小山坡,最适合种养。连项目都替他规划好了,就养野鸡,好卖,价格高。老昌的儿子起初犹犹豫豫,谁不知道搞养殖又脏又累,还不自由。“但你得担起家庭的责任呀。”我仗着是他的同龄人,苦口婆心地劝,“老人家年纪大了,总归要咱们后人来照顾。”他又说没钱投资。我告诉他不用担心,贫困户发展产业,好政策一堆。想了半天,他终于点了头。
一排小平房搭起来,一笔五千元的产业发展扶持金进了账。老昌的儿子到邻县去学习,买了种鸡回来。本钱不够,又帮他申请了八万元贴息贷款。这块山坡开阔得很,老昌的儿子养了野鸡,养了狼狗,养了萨摩耶,还在场院里种了桂花、枇杷、李子、桃子,像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样子。
我担心老昌的儿子手痒又去摸麻将,便时常上门敲打敲打。老昌总是笑呵呵地说:“不会不会,他晓得想事了。”逢上市里或镇里有技术培训,我会第一时间通知老昌的儿子去参加。有时候,技术员也上门,去瞧瞧养殖场里有没有需要提醒或改进的地方。这些,都是免费的。
养出来的第一批野鸡,卖了个好价钱。老昌的儿子像换个人似的,穿一件饲料厂送的蓝色劳动服,天天在山坡上转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亮,像是土地里藏着金子。
老昌一一向我“汇报”着儿子的表现。末了,又主动凑上前来:“今天要不要拍照?”对哦,我一高兴,竟差点忘了每次走访的例行公事。我们站到门前的桂花树下,咔嚓一声,定格下两张开怀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