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瑞金到四川,骨瘦如柴、发如干草的红军,就这样不停地走啊,走啊。机械地走,麻木地走,走到甚至不关心已经走了多少路,还将往前走多远。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在什么地方能够停下来。如果没有命令,他们还会不停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他们当中就有人像被风吹翻的枯树一样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时,战友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死者的干粮袋。粮食,永远是生存下去的第一需求。可惜,大多数时候,死者的干粮袋都是空的。总是这样,掩埋好同伴的尸体,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活着的又继续朝前走。

说到这,彭赣东不禁又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战士走着走着倒下了,迷糊中感到有人摸他的粮袋,于是死命地抱着不放手。摸粮袋的战士见他还活着,就放下粮袋,搀扶着他继续走。可以想见,这其中每一次的向死而生,都像是命运格外的恩赐。

彭金高要做的不仅仅是走,他始终是全军逢山探路、遇水搭桥的开路先锋,他必须扛着机枪,随时警惕敌人的进犯。天知道饥肠辘辘的他,是怎样面对种种难处和险急的。衣服,只有冬夏各一套,没有盐,也没有药品,所有的物资都极度匮乏。

在彭赣东絮絮的讲述中,我仿佛被一条垂在悬崖边的绳索牵住,不时陷入内心的恐慌。因为,彭金高所参与的战争和遭遇的危险,频密得几欲令人窒息。

1935年9月12日,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将红一方面军主力和党中央、中革军委直属部队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即北上抗日先遣队。

紧接着,彭金高便遭遇了腊子口战役。到达甘肃岷县境内白龙江边的莫牙寺,红四团接到命令:“三天内必须夺取腊子口。”又是一次悬崖峭壁间的急行军,又是敌人在前头重兵把守。最难啃的骨头,最难拔的钉子,彭金高无一例外都遭遇了。

当团政委杨成武铿锵有力地发出动员:“乌江、大渡河都没有挡住红军前进,雪山、草地也走过来了,难道能让腊子口给挡住吗?”彭金高在众口同声中坚定地说出:“不能!”

是的,他们又一次赢得了胜利。经过浴血战斗,全歼了敌军的两个营。又有一些战友牺牲了,躺在竖起的新坟里。幸运又顽强的彭金高,还在且战且行中坚定地朝前进发。他冲在前头,翻越岷山,历经青石嘴激战。直到1935年10月19日到达陕北吴起镇,他终于完整地走完了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在象鼻子湾召开的全军干部会议上,毛泽东对长征作了一份经典总结:“我们从瑞金算起到今天,总共走了367天。我们走过了赣、闽、粤、湘、桂、滇、川、康、甘、陕共十一个省,经过了五岭山脉、湘江、乌江、金沙江、大渡河以及雪山草地等万水千山,攻下许多城镇,最多走了二万五千里。”

这其中的每一尺每一寸,彭金高都用双脚和生命丈量过了。

彭赣东还记得,孩童时期,他曾经似懂非懂地问爷爷:“您在长征路上又行军又打仗苦不苦,吃的是什么,打仗多不多,累了在哪里睡觉?”爷爷有时沉默不语,有时只是含糊地说:“小孩子现在不懂,长大了慢慢会知道的。”他多么希望爷爷能将他的战斗故事讲给自己听,这样,他就可以自豪地讲给小伙伴们听了。然而爷爷很少谈到自己,他总是说:“一起参军打仗的人,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有的人牺牲了连尸骨都找不到,有的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战争的惨烈程度,远非出生在和平年代的我所能想象。我只知道,每一次战斗,都可能致命。一个无畏生死的机枪手,在漫长的征途和枪林弹雨中越发成熟。他从一个热切盼望入党的士兵,转为正式党员,还从机枪排代理班长,升任为班长。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着,继续战斗着。

直到晚年,彭金高依然记得,当中央红军越过六盘山时,毛泽东曾经深情地对身边的指战员说:“你们这些从江西熬到现在的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宝贝呀!你们是革命的种子,不久的将来要撒向全国去,那可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开花、结果!”

时间将会证明,熬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彭金高,果真成了革命的种子,新中国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