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领我去瑞金县城的百货公司,挑选了两双雪白柔软的波鞋。十四岁,第一次出门远行,我唯一的愿望,竟是摆脱脚上那双永远又土又大又绿的解放鞋。
是的,解放鞋。它们总是那么廉价、实用、耐穿,并且可以继承哥哥未竟的事业,以达到废物充分利用的目的。我从来没有因为穿着问题向父母要过、哭过、吵过、闹过,只是沉默,将深刻的自卑紧紧地抿在嘴唇里。虹、春、娟是圩上的,都穿雪白的回力鞋,水的姐姐在福建鞋厂打工,早就穿上了暖和的波鞋。
我曾一遍遍地诘问自己,是不是我们家最穷,是不是我们的父母最吝啬,答案是否定的。
正如此刻,父亲毫不犹疑地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为我换来了两双波鞋,这约等于他一个月的工资。是的我懂,他们向来接近于苛刻的俭省,无非是要将少得可怜的收入一分一毫都积攒下来,供我们兄妹读书,无非是要保留足够的资本,为我们寻一个远离解放鞋的未来。
一辆咔咔作响的中巴车载着我在通往宁都的沙石公路上反复颠簸,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城镇迟迟未见,似乎此去永无尽头。我感到一种失重的遥远和恐慌,父亲坐在我的身旁,我知道他将很快离开,将我一个人抛在宁都。何况,我们素不亲近,除了他不时问我渴了饿了累了吗,再无话可说。
车上还有一二十个前往新学校报到的农村少年。这唯一的一趟班车,让我们不约而同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整个村庄乃至整个乡镇跳出农门的骄傲,对于一种全新的标志着命运转向的生活,都有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和憧憬。只不过,他们是以乡音浓重的谈笑放肆宣泄,而我,只允许浪涛在内心来回奔涌。他们鼓着腮帮子,又吮又嚼地对付着一块麦芽糖,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我看见了他人身上那种毫不掩饰或者全无意识的土气,那正是我极力想要规避的。
而这,又绝不仅仅是依靠抛下解放鞋即可达到的。
十几年的农村生活,斫柴、农耕、劳作、喂养畜禽,那种以生存为重,与泥土为伍,缺乏考究的生命内核早已浸淫在骨血之中了。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我常常被一种夹杂着神圣、恍惚而又不可思议的情绪左右着,三年以后,我就可以当别人的老师了吗?以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走出过瑞金的短浅见识,尚不足以思考更远的命运和更宽阔的未来。至于理想,无非是从土地上拔身,争取一份干净体面的工作。如此,我最直接的参照,便是我的老师。
那些从城里来的年轻女教师,都有着披肩的长发、白皙的皮肤,穿鲜美的长裙,配优雅的高跟鞋,身上散发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清香。三年的时间,能让我脱胎换骨,成为那样的女教师吗?
我对着穿衣镜审视自己,长期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我迟迟未能发育出像样的少女形态。我面黄肌瘦,个头矮小,那些与烈日为伍的盛夏双抢时光,还为我的鼻翼种下了一粒一粒的小雀斑。摊开双手,掌心里又粗又厚的黄色老茧像魔咒一般如影随形,怎么也不能斩草除根。手背上,谜面般分布着冻疮和柴刀、镰刀、割禾刀留下的深深疤痕。
这个夏天,我去县城参加录取前的体检,穿着红得耀眼的劣质塑料凉鞋,被工作人员当作小孩子呼来喝去。我拿着那张体检表,上面写着:身高一米四八,体重七十斤。这是继我童年被带往乡政府体检,查出严重缺钙缺铁缺锌以来,第二次被揭示身体发育趋势如此滞后的情形。
有许多年我忽视着它的存在,但是现在,它提醒着我,使我对未知的师范生活充满了焦虑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