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冒险或朝圣

(一)冒险或朝圣

在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之后,人如何生活?这恐怕是一个始终困扰现代人灵魂的难题。存在主义哲学家蒂利希(Paul Tillich)1952年出版的《存在的勇气》一书试图解答这个难题。他的总体意思是:一个人有明确的宗教信仰并不证明有勇气,相反,有精神追求的勇气却证明了一个人有信仰。因此,当一个人被信仰问题所困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了。

人是一种有限的存在物,人在自身之中始终包含着非存在,根据非存在威胁人的存在的方式,蒂利希把焦虑分为三种类型,即对死亡和命运的焦虑,对谴责和罪过的焦虑,对无意义和空虚的焦虑。他认为对现代人而言,第三种焦虑最为严重。存在的勇气就是不顾这些焦虑和威胁而仍然肯定自己的存在。问题在于你到底凭借什么敢于不顾一切地肯定自己的存在?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他认为这个力量来自“存在本身”,是“存在本身”在通过我们肯定它自己,反过来说,也是我们在通过自我肯定这一有勇气的行为肯定“存在本身”之力,而不管我们是否认识到这个力。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的勇气即是信仰的表现,不过这个信仰不再是某种神学观念,而是一种被存在本身的力量所支配的状态了。蒂利希把这种信仰称作“绝对信仰”,并认为它已经超越关于上帝的有神论的观点。

初看来,蒂利希的论证难逃玩弄概念游戏的嫌疑。说来说去,好像勇气就来自这个“存在”概念的绝对抽象性质。我们甚至可以把整个论证归结为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某物肯定自己的存在等于存在通过某物肯定自己。但是在这个语言游戏之下应该还隐藏着一点真正的内容。[12]

从柏拉图开始,西方思想有灵肉二分的传统,把人的生活分割成两个不同的部分,即肉身生活和灵魂生活,分别对应于人性中的动物性和神性。它们有各自完全不同的来源,前者来自自然界,后者来自神界。不管人们给神界取什么名称,对它的依傍和信仰似乎是必须的。因为如果没有神界,只有自然界,人的灵魂生活就如漂萍,顿时失去依凭。这样一来,没有超自然力量可依靠的灵魂生活只能有两种可能性: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人与别的动物没有什么区别,所谓灵魂生活只是人的幻觉和误解;或者虽然有灵魂生活,但因为没有来源而仅是自然界一种孤立的现象,所以人的一切精神追求都是徒劳和绝望的。这正是近代以来伴随基督教信仰崩溃而出现的情况:一方面,在世俗化潮流的席卷下,人们普遍对灵魂生活持冷漠的态度,另一方面,那些仍然重视灵魂生活的人陷入空前的绝望和苦闷之中。蒂利希显然在为后一种人打气、鼓劲。在他看来,真正有信仰的人还只能到他们中去寻找,怀疑乃至绝望正是信仰的现代形态。而盲信与冷漠才是精神上的自弃,恰恰是没有信仰的表现。一个人为无意义而忧心如焚,他的灵魂的渴望并不因为丧失了神界的支持而平息,反而更加炽烈,这只能说明存在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比关于上帝的神学观念更加强大,更加根本,因而并不因为上帝观念的解体而动摇。按照蒂利希的说法:“把无意义接受下来,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行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把信仰解释为灵魂的一种状态,而非头脑里的一种观念,这是蒂利希最发人深省的提示。

所以“存在本身”这类概念只是表情达意的“舟”和“筏”,它的背后传达了这样一个信念,即宇宙必定有某种精神本质,而不是一个完全盲目的过程。[13]我们无法否认古往今来,以那些最优秀的分子为代表,人类生活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发动这种渴望和追求的核心是什么?是肉体还是灵魂?这恐怕是发人深思的。进化论可以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却无法解释灵魂的起源。关于起源的念想,即使人类精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为短暂的存在,也仍是我们不肯轻易放弃的。而关于宇宙精神本质的假设也许就是唯一的选择。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但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此,信仰是一种冒险,是一种极大的精神历险。与物质世界的征服者相比,这种精神探索是更大程度的冒险,相信就意味着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