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阅读1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31]

延伸阅读1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31]

蒋 勋

我们看到在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美从来没有缺席过,在先进国家的发展过程当中,美也从来没有缺席过。这又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美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天下》杂志给美下了一个有趣的定义,说“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看不见”这几个字非常有趣。如果是墙上的一张画,它其实是看得见的;如果是音乐会里的音乐,它其实是可以听到的,是可以感觉到的。我想这个“看不见”也许是触碰到我自己了。

现在谈美,其实不一定是要跟艺术结合在一起,而常常是跟另外一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就是创造。美是跟创造有关的。我想大家可能看到前两年在台湾办的一个蛮重要的关于达·芬奇的教育展览,现在在全世界巡回展出。我的一些美术界朋友去看了以后,其实很失望,因为他们说没有《蒙娜丽莎》。我说《蒙娜丽莎》不大可能到台湾来展出。他们又说,比较离谱的是没有《最后的晚餐》,我只好解释说《最后的晚餐》是一张壁画,不太可能搬来。

那个展览我自己当时很关心,是因为展览有达·芬奇留下的六千件手稿。他随身有一个窄长的笔记本——可能在现场大家看到了,很小的笔记本,用来随时记录。那个展览就是把手稿里所记的达·芬奇当年做的很多实验,由斯德哥尔摩大学研究并制作出来。人们发现他当时设计的比如横跨伊斯坦布尔黄金角的二百四十公尺的桥梁,力学上是完全合理的,所以用模型把它做出来。还有他的飞行理论,因为达·芬奇对于鸟的飞行一直非常感兴趣,他曾经解剖过很多鸟,研究它们飞行时翅膀的伸缩,他也尝试把鸟的翅膀用不同材料复制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研究的角度错误,因为鸟的飞行不止是翅膀的问题、伸张的问题,还跟空气的压力有关,所以他开始研究空气压力。这些草稿里记录了无数或成功或失败的研究,但是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近五百年来几乎所有科学发展的基础。所以这个展览在世界各地巡回的时候,其实是希望告诉我们,达·芬奇不仅是一个画家,至少不止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创造者,他所关心的东西原本都是跟创造有关的。

一个社会里面美的重要性,可能还不止在于它有多少个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戏剧家,而更在于不同的行业、不同的领域,怎样能够把美作为一个向前发展的创造力,或者我们可以把美作为创造力的一个征兆。有人可能是搞机械的,有人可能是搞化学的,可平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工作时,一般是习以为常、原地踏步的状况;但是当他感觉到美的时候,会促使他的专业从一个机械式的普通发展,提高成为一种产生创造力的状况。

回到最本质的问题,美不一定仅仅是跟艺术有关。我们在看一朵花时,觉得它是美的,很少会觉得它不美。这种美在现实的功利层面上没有任何目的跟意义,但是它好像变成了一个征兆,让你觉得有一种生气和活力。我跟很多朋友提过,许许多多古老的文明,作为生命或者美的第一个象征,常常都是花。

我们今天也许觉得参悟一朵花的开放,不见得比学知识更重要。这会让我想到我们的教育里是不是缺少了这部分。我们是有很多知识和资讯,可是一朵花的开放,里面包含的东西是远比知识和资讯丰富的,你可能会对花有不忍之心。每年四五月的时候,新竹、苗栗这一带漫山遍野的油桐花开放,白色花瓣掉了一地。我好几次带学生走过那条路,所有人都会绕开,不肯踩花。看到学生绕开,我会觉得很快乐。他知道那是一朵花,花掉下来很漂亮、也很干净,他不忍心去踩。其实不是因为语言,也不是因为文字,就是因为他觉得不忍。

我常常会珍惜教育里这部分东西,而这部分东西不知道多少年后才会发生作用,而不是在此时此刻。它也不是考试和学分所能衡量的。可是有时候我们没有耐心去感受这会是一个竞争力,可能等到某个时刻,当我们觉得生命不可以糜烂、不可以肮脏、不可以堕落、不可以腐败、不可以低级趣味的时候,而能够把生命变成一个比较崇高的状态的,大概就是那一朵不忍踩踏的花。

这个竞争力的意思是说,当看到社会里面堕落、糜烂或者低级趣味的东西,越来越蔓延开来的时候,你反而会想到看见一朵花而不忍踩踏下去的那种感觉。那朵花可能是任何一个会在媒体上出现的人,可是你会跨过去,不去折损、侮辱他,也不去蹂躏他。我觉得这是对生命本质的一种尊重,它是美,可是它会使一个社群最终以美为所有生命最高的典范。所以我想,这个竞争力的确是看不见的一个东西,可是我相信它在整个生命行为当中,潜伏着,想要变成我们无以估量的什么东西。

美学源于西方,大概十七世纪、十八世纪很晚才发展出来,尤其在德国变成了一门特别的学科,像鲍姆嘉登(德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他们开始谈“Aesthetica”这个词,现在日本把这个词翻译成“美学”。其实它真正研究的内容并不完全是我们今天讲的艺术的美,而是研究人类的感觉,也许更恰当的翻译是“感觉学”。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五种感官经验遍布全身,提供给我们很多情报,也影响我们的情绪,跟我们的身体有非常大的关系。

德国鲍姆嘉登系统对美的讨论很多,康德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他曾经特别强调“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这个句子不是很容易懂,我解释一下:他认为美是没有功利和目的的,就像听一首音乐、欣赏一朵花、看到晚霞时,我们有很大的喜悦感,可是这种喜悦是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功利性的。我们平常很多的快乐都跟功利性有关,有功利、有目的才去做。可是因为美本身是没有功利性、没有目的性的,所以才使得美学,尤其是德国的美学系统认为,美跟人原始的创造力以及未来的创造力有非常大的关系,它不是当前的。我们所有的知识和学习都被限定在功利和目的的状况下,学分也好,考试也好,其实都有固定的目的,所以如果在一个没有目的的状态下,很多人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想我们都可以检查一下自己的生活,看看有多少东西是安排来做什么的,有目的性的。比如说休闲生活,休闲生活可以是目的,也可以不是目的,看你怎样去安排。“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存在更像是一件作品,更像是一个生命状态的时候,它的目的性才能够被解除,它所有的功利性也才能被解除。

如果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的话,关键就是该如何保有自己高度的创造力。不是在当下,而可能是在接下来的转型或者未来的岁月当中,更可以无限地去创造、去突破。

生命怎么活都会有遗憾,关键在于你怎么去领悟,给这个遗憾的部分更崇高的向往,然后尊重、包容它,反而会把这个遗憾的部分变成一种生命里的圆满。可是如果这个遗憾变成渴望,变成狂暴的状况,它会非常伤害自己、伤害别人,无论从美、从伦理、从道德上,甚至从权力和财富上讲都是如此。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财富怎么赚其实都有遗憾的部分,伦理怎么样妥帖也都有遗憾的部分,面临母亲的衰老,面临兄弟、姐妹、妯娌的争吵,它都有遗憾的部分。这些都是我讲的遗憾,人在现实生活里一定都有遗憾。而面对遗憾时的从容,也许是发生美非常重要的时刻。因为没有习惯把美放到生命里去面对遗憾的状态,所以常常会觉得要不断地去填塞遗憾,使得遗憾没有机会转换成美好的情操。

我的意思是说,想念不是很美好吗?或者多期待一点点、多渴望一点点不是很美好吗?

所以我相信这个看不见的竞争力其实非常有趣。这个部分在我们的企业也好,在我们整个社会也好,是看不见的,它是不炫耀、不嚣张的一个东西。

我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刚回国的时候,有一个搞美术设计的同学帮人家装修房子——那时候很流行装修房子,他带我去看。这是位于北投的山上好大的一个豪宅,我进到房间吓了一大跳,每个房间的墙壁全部都是用进口的西班牙牛皮包起来,不是用壁纸,是真的用整片整片牛皮包。有意大利进口的水晶吊灯吊下来,有厚重的沙发,客厅里建苏州园林式的小桥,还有宝塔。我真的是吓坏了,看到这么多东西。我想这座小桥其实放到一个对的地方是好看的,这个牛皮放到一个对的地方也是好看的,这个水晶吊灯也绝不难看,但是问题是不知道选择了。当东西多的时候,是一个非常要提醒自己的时刻,就是不见得一定我都要。

食物是最明显的。哪里有人觉得食物比自己重要?如果吃到不舒服的话,那当然是自己最重要,生命的状况最重要,所有的感觉、感官的部分最重要。我想这不是我们平常提到的道德范畴,常常讲到这些的时候,人们会提到道德所讲的节制,当然古老的道德对于节制有很多的训诫。我觉得就是从审美范畴来看,审美就是你知道刚刚好的状况、够用的状况在哪里,而不是去伤害它,不是扭曲的、反自然的状况。

我现在还会经常到一个小镇住几天,看一本书。我觉得我们的休闲或者旅游,现在也都被导向于很奇怪的方式了,比如去大饭店,或者交给旅行社。其实自己可以读一点东西,然后觉得我很想看看某个地方,它盖了房子以后,目前是什么状况。在那边我住个两三天再回来。我觉得这是自己可以安排的事情。要从这样的方式里,慢慢地找回自己跟这片土地一些比较深的关系。要在所谓的周休二日度过,不是被外界所制订的休闲假日,而是自己心里面感觉到的休闲,把平常的工作放下来,去追求自己的一个完整性。

刚才我们提到人永远是创造的出发点,是自己。如果这个自己找不到了,看再多的画,听再多的音乐,看再多的表演,其实都不见得有用。有时候艺术变成一件很忙碌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其实找回自己的一个安静的状况,你会发现很有趣。当你不再是一个塞满的状态,你是一个空的状态的时候,东西会进来,你会听到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