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及感官敏锐度

(二)童心及感官敏锐度

1926年元旦过后不久,徐志摩应北京师大附中之邀讲演,题目是《海滩上种花》,他说到兴奋处,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朋友给他做的贺年卡,上面有一幅手绘的画,画面上一个小孩正在海边的沙滩上独自玩耍,赤脚穿一双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往沙里载,左手提着一把水壶,壶里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掉着。不远处,是翻滚着的波涛。徐拿给学生看,并问:“你们看出那画里的意思没有?”

等学生静下来,他说:“在海沙里种花!那小孩这一番种花的热心怕白费了。沙里是养不活鲜花的,这几滴淡水是不能帮忙的,也许等不到小孩转身,这一朵小花已经经不住阳光的逼迫,就得交卸它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况且海水的浪头也快打过来了,海浪冲来时不说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树也怕站不住——所以这花落在海边上是绝望的,小孩这番力气准是白花了。”

他还告诉学生:“我的朋友是很聪明的,她拿这画意来比我们一群呆子,乐意在白天里做梦的呆子,满心想在海沙里种花的傻子。”又说:“我的聪明的朋友说,这幅小画里的意思还不止此;讽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我们更深一层看。”“看什么呢?——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那孩子就欢喜,就乐,就会跳他的舞,唱他的歌,来赞美这美丽的生命,以后怎么样,海沙的性质,花的命运,他全管不着。”[29]

从科学角度去看,成人的想法是对的,因为海沙里种花缺乏淡水活不了,海浪的冲刷也会使种下去的花难以生长,但是这仅仅是大人的看法,因此也就失去了种花瞬时的快乐和对生命纯真的热爱。孩子种花才不管什么科学要求,也不去管海沙的性质和花的命运,没有什么功利心,只天真烂漫地追求种花的快乐,这种快乐固然显得稚拙,却也可爱,这就是童心。

儿童的同情心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图片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亮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由于种种原因把这点赤子之心阻碍或销磨了。惟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珍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有纯真的童心,才会有对万物的同情,我们的感官才会变得更加敏锐,我们的人生才会变得比较有趣。而童心的获得,感官敏锐度的提升和趣味的培养,都和美的熏陶、艺术的历练有关。

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不太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那里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儿童的天真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乞丐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心,常与所描写的对象共鸣共感,同悲共喜,歌哭欢笑在一起。如果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而只专注于手指的刻画,决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会画,所成的至多也是照相之功。

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痴语疯话。其实我们如能身处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受这些情景了。

普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会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觉得不快。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通感的人,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就真是所谓“无情”之人了。

童心,赤子之心,是和对万事万物的兴趣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人生如果缺乏趣味,将是一大遗憾。梁启超在生前和国外的子女有深厚的情谊,他写的每封信都充满深挚的爱,他的许多信都强调了生活趣味的重要性,例如给儿子梁思成的一封信中就说:“思成所学太专门了,我愿你趁毕业后一两年,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稍为多用些工夫。我怕你因所学太单调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在给女儿梁思庄的信中又说:“专门科学之外,还要选一两样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如音乐、文学、美术等。据你三哥说,你近来看文学书不少,甚好甚好。你本来有些音乐天才,能够用点功,叫它发荣滋长最好。”这些话无意中点出了生活趣味在很大程度上得自文学艺术,年轻人应在专业知识之外,学一点娱乐身心的音乐、文学、美术,以涵养性情。

梁启超还以自己为例,对儿女坦诚相告:“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到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浮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

趣味的培养和发现,要依赖感官敏锐度的提高。生活中我们的感官敏锐度可以达到怎样精细的程度?残疾女子海伦·凯勒又聋又瞎又哑,但剩余的感官却异常敏锐,当她把手放在收音机上欣赏音乐时,可以分出小喇叭与弦乐器的不同;她从马克·吐温的絮絮倾诉中,可以感受缤纷的生命故事沿着密西西比河倾泻而下。她大谈特谈香气、味道和触觉。她说嗅觉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能送我们越过数千里,穿过所有往日的时光。果实的芳香使我们梦回南方的故里,重度孩提时代在桃园中的欢乐时光。其他的气味瞬息即逝,难以捉摸,却使我们的心房快乐地膨胀或是因回忆起的悲伤而收缩。正当我们想到各种气味时,我们的鼻子也充满了各色香气,唤起对逝去夏日和远方秋收田野的甜蜜回忆。

仅靠触觉,海伦·凯勒就发现生活中许多有趣的东西——娇嫩的叶子的匀称,花瓣天鹅绒般的柔软光滑并发现它奇特的卷曲,偶尔把手轻轻放在一棵小树上,就能感到小鸟放声歌唱时的欢蹦乱跳。她还描述了清凉的泉水从张开的指间流过的感觉。一般人缺乏的与其说是对美的语言表达,不如说缺乏精微、独特而完整的感觉能力。如果感觉不灵敏,将失去许多生活的乐趣。

怎样诱发并刺激每一个人的感觉使它们不至于迟钝?梁启超认为有三种利器可以培养丰富的趣味,那就是文学、音乐、美术,他对美术的功用有如下一番见解:

“要而论之,审美本能,是我们人人都有的。大感觉器官不常用或不会用,久而久之麻木了。一个人麻木,那人便成了没趣的人;一民族麻木,那民族便成了没趣的民族。美术的功用,在把这种麻木状态恢复过来,令没趣为有趣。换句话说,是把那渐渐坏掉了的爱美胃口,替他复原,令他常常吸收趣味的营养,以维持增进自己的生活康健。明白这种道理,便知美术这样东西在人类文化系统上该占何等位置了。”

真要使自己感觉灵敏,做一个有趣的人,途径是有许多的。除了欣赏文学、音乐、美术之外,生活中只要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手之所触的事物,无不可以用来磨砺感觉敏锐度。

有一颗不老的童心,有各种各样丰富的趣味,有精细敏锐的感觉辨别力,这些都是美和艺术对人生的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