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人格
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以其对国民性的深刻剖析而著称。其实,阿Q的命运充满苦痛,他当然还有所追求,但追求的结果都是惨败。然而他却常常感到美与乐,甚至乐得飘飘然。被人揪住枯黄的辫子,在壁上撞了四五个响头,人家“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地走了。被人抢去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本感到有些失败的苦痛了,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地在自己的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辣辣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辣辣,也就心满意足地躺下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格?现在看起来好像离我们很远,谁还会把现实的丑与苦在精神上转化为虚幻的美与乐,谁还会这样的自我麻醉呢?但实际上,我们身处的文化传统并没有真正远离这种人格。
何谓自由人格?最起码把人真正当作人来看待,而不是教人应当怎样束缚自己,怎样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的欲求。如果既不承认个体的自主权利,也不承认人是改造世界的主体,只是一味要求合于礼、同于天,那么这样的“人学”不是让人成长壮大,而是让人萎缩、干瘪,一直干瘪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这样的人还哪里是人?
对于一双不适合脚的鞋子,不是让人改造鞋子,使它适合脚,而是让人改造自己的感觉,使之忘记自己的脚。一旦忘记脚,也便无所谓适与不适,也就无所不适了。那就是不适以为适、不乐以为乐、不美以为美。放弃对于一切实际的美与乐的追求,放弃对于一切不美不乐的客观环境的改造,这种思想充其量只能独善其身,无助于人类整体精神文明的进步。
也许田园诗人陶渊明的追求与阿Q遥相呼应。在他那里,人存在的价值、世界的意义不仅不是执意要确认的对象,反而是应该模糊的对象,好恶、是非、美丑的生活感受不仅不是应该确认的心意,反而是应该抹去的心意,其目的只有一个,在野山田园中拈花微笑。[19]表面看上去,徜徉山水之际,放浪形骸之外,纵赤情而蔑礼俗,任己性而随意行,很是逍遥自在,但这种所谓的自由自在是“凉心”的。固然这种“凉心”是严酷现实下被迫的选择,问题在于,当把“凉心”的审美方式推崇为一种生存原则,发展为一种人格理论和价值观念,就已然变了质。陶渊明所谓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就是一个“凉心”的过程,终止“热衷肠”的过程,去情无累的过程。这里,“樊笼”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指束缚陶渊明的现实的历史社会环境,另一层是指“大济于苍生”“淡柔情于俗内”的价值关怀的意向。在诗人看来,只有离“樊笼”而返“自然”,“性本”才是可靠的,怡乐才是有保障的。
当然“凉心”并非陶渊明的初衷,“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并不真实。“凉心”一定是某种绝望感的后果,经由审美,干脆把价值关怀的意念也勾销,由绝望而走向诋毁一切价值。自然山水的欣赏在这里成为隐士的避难所,于是人世间的邪恶是不足道的,世界的荒唐和不公正也是不足道的,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哪怕灵魂化为灰烬,只要我能得到安宁,就可以无动于衷。审美在这里终于把诗人之心变成一块冰凉的石头。但事实上,我们无法根据个体的独善其身推导出对价值形态本身和人的价值关怀的否定。作为一个诗人,舍弃广被苍生的柔情、爱意和温良,无视生灵涂炭的现实,以此换得自己灵魂的逍遥自在,拈花微笑,于心是否真的安然,倒不得而知了。
主张通过审美主义来解决价值世界与事实世界普遍分裂的德国哲人马尔库塞曾指出:美的假象减轻了外部环境在规定人方面的责任,这样它就巩固了这个环境的非正义性,但它也用一个现实环境所放弃了的更好秩序的图景来指责这个环境。[20]陶渊明所遵循的道家的审美主义正是这样。一方面,它通过“凉心”强化了世界的现状,另一方面,它又以另一种审美图景来指控这个世界的荒唐和丑恶。问题在于:为了确立美的假象而强化世界的不义是否真的值得?是否足以使人获得真实可靠的根据?在笔者看来,道家的所谓审美“超越”,所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实际上是对生命本然性的肯定,对无知无识无忧无情的原初生命的肯定,是对一切价值形态的反动,是要人返回植物性、生物性并使之艺术化、诗化。顺应生命、柔化生命是这种审美方式的核心。面临世界的残酷、荒唐、苦难和不幸,阿Q、陶渊明们所寻求到的出路是:阻断价值关怀,拥抱一种空虚的非价值的“超验”世界,由此获得一己灵魂的安泰,它直接导致的是石头心肠。审美如果都引人走上这一条不归路,那么这种审美就是伪审美。
审美活动,美的教育不是为了让人“沉”下去,不是为了独善其身,更不是为了退隐求逍遥。审美也不是要束缚人的个性,麻醉人的神经,而是要塑造积极自由的个性,成就强化生命、激扬生命的人格。美的教育其出发点当然可以是对事实世界的残酷、虚妄、丑恶的反动,但它引向的不是一个植物性、生物性的世界,不应是排除爱和善的价值意义的世界,而应是一个更高的价值世界并由此照亮事实世界。人在接受审美教育的时候,他的心超越了外在于他的纯粹抽象的理性,回到了血肉之躯,回到他的生命本体,毫无间隔地感受着、体验着他的生命存在。在这个过程中,主体获得自由畅适之感。这个过程不只是沉醉,还应有生命的激扬奋发。
文化之心、感性之心、自我意识之心,层层凝聚,步步落实,就构成一个人的人格。所谓人格,其实就是人的生命的文化精神。文化性质的精神化入人的生命,就成为一个人的人格。文化、精神、生命的统一和凝聚,正是人格。[21]主体在进行审美活动的时候,就伴随人格的投入。应当承认,观山水、赏美景时,心灵渐渐远离甚至遗忘了纷纷扰扰的现实生活和衣食住行的世俗之事,沉入无思无虑、幽静安闲的自然山水,眼前恍然出现一个与心灵相契合的世界,使人获得一种心灵解放般的快感。但是这毕竟只是瞬间的心理感觉,甚至还可能是一种幻觉。因为观山水并不能真的使人超然出尘,时不过久,人还会从这种感觉中醒来。审美并不能直接改变人的生存现实,并不能使生活的渴望真正实现。所以,自由、快感、畅适其实都只是心理上的而非实际的,只是虚幻的而不是现实的,因此它也只能是瞬间的一念。
作为现实生存的自我意识,人的心灵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制约,渴望对这个世界的超越。当然人的心灵所渴望的是实际的超越,即摆脱外在世界的种种束缚获得实际的自由。这种实际的超越,就某些具体目标而言是能够实现的:人改造世界的每一次成功就是这样的超越。但从根本上来说又是只能逼近而无法完全达到的。如果有这样一个时刻,人觉得心灵与外在世界的界限突然消失了,外在世界就是心灵的渴望,心灵的渴望就是外在世界,世界成为心灵的,心灵成为世界的,一切束缚荡然无存,心灵会体验到一种何等美妙的畅适啊!这是纯粹的心理超越,但似乎正因为此才是完全的超越。这是虚幻的心理自由,但也似乎正因为此才是彻底的自由。浸润于这种境界,久而久之,自由人格的培育就会点滴捐成。
什么样的人格需要什么样的审美,什么样的审美哺育什么样的人格。一定的人格,经过美的熏陶和洗礼就等于获得了一次哺育。审美教育可以成为人格的营养,审美是人的渴望自由的心灵对不自由的现实世界的虚幻的超越,虽然是虚幻的超越,但不等于它不关乎实际的人生。虚幻的超越、瞬间的自由,也是对心灵的抚慰。有了这样的抚慰,至少可以使实际的人生不再过于沉重,使苦难的人们得以生存下去,而且虚幻的超现实的审美境界也可以成为心灵的家园。这样的家园,可以成为鼓舞人们进行现实超越的精神力量,唤起人们变革现实人生的激情。审美产生于人的心灵对自由的渴望,也激发着人对心灵自由的渴望,审美体现了人追求自由的本质,也强化了人追求自由的本质,它永远站在不自由的现实人生的对立面,召唤着人们向自由的人生挺进。[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