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水到亲水

从近水到亲水

在中华水文化史上,《老子》的“上善若水”是对水本身发出的礼赞,《论语》的“知(智)者乐水”则是对人类亲水感情的概括。有理论认为,人类生命诞生在水里,人天生就容易和水接近。起源于欧洲的婴幼儿“水育”已有60年历史,这种活动的认识基础是“每个孩子都爱水”。胎儿在母腹的10个月,就是生活在水环境之中—为羊水包围,因此形成了幼儿与生俱来的亲水性。成人更是如此,有水的地方总是具有吸引人的魅力。无论旅游还是居住,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滨水的处所历来为人向往,水景房、海景房价格之高是以人的心理需求为基础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亲水是人类的自然本性,确有普遍事实的依据。

不过,真正的亲水,还不是“与生俱来”这么简单的。

首先要分清,在与水接近时,表层的喜欢不等于深层的热爱。在英语里,“喜欢”是like,而“爱”是love。like体现了情感的爱好,比如喜欢吃火锅,喜欢打网球,喜欢一个牌子的衣服,但这只是客体对象唤起了自己的兴趣,而自己对客体并不负有责任和承担。而love就不同了,意味着爱护和担当,比如,爱一本书,就尽量不损坏、不丢失;爱一个人,就会很在乎和他(她)的关系,努力让他(她)高兴;爱一项工作,就愿意为之投入时间和精力,这些都需要来自内心的理解和珍惜,与之建立了感情的联系,发自内心地对其呵护、付出,甚至奉献。汉语的“亲爱”一词确有道理,有了“爱”,才会“亲(近)”。亲水一定是建立在爱水的基础上,反之就不是。在水资源匮乏地区,有人财大气粗,可以不计代价耗费大量自来水为自己的住处营造水景观。不能说主人不喜欢水,但能说是真正的亲水吗?这类占有的心理造成了对水的挥霍和亵渎,内里并不包含爱的情感。

有朋友说,他喜欢到有水的地方旅游,觉得自己是个“爱水主义者”。不过,严格说来,接近水、因水而产生观感之娱,可以是亲水的起点,并不一定能真正到达。旅游通常称作“游山玩水”。所谓“玩”,无论“玩”什么,都是以有趣的事情打发无趣的时间。“玩水”的前提当然是感觉水的有趣:养眼悦目,还可与之温柔接触:可饮,可洗,可泼洒嬉戏,可入水游泳,那种或温柔或沁凉的感觉只有在接触柔软的水时才能产生。我们把这种感受称为“感官之娱”—五官带来的快感。它确实能让人喜欢,给人带来愉悦,但还没有达到“知(智)者乐水”之“乐”。曾经问几位去过九寨沟、黄果树、喀纳斯旅游的朋友,那里的水好在什么地方?得到的回答常常令人遗憾,几乎是千篇一律、笼而统之的:“瀑布很大,水很好看”。这样“走马观水”,浮光掠影的“玩”,只是“近水”(在空间距离上与水接近了)。但遗憾的是,与人的感觉(视觉、听觉、触觉)相遇的,只是水的表象(表面形象)。水还没有走进自己的情感世界,心灵的胶片还没有感光。这好比是,一本书,瞟了一眼,只看到封面很漂亮,书里的丰富内容却没去读,更没到“理解”和“玩味”的地步。获得的快乐感觉往往印象短暂,可能很快就被时间磨损得模糊不清。

这跟真正的亲水还差了一段路呢!

现在,就让我们追随哲人、艺术家的脚步,从“走近水”而到“走进水”,细心体会体会亲水的内涵。

把水作为景观,欣赏其美的形态和变化,是走向亲水的可靠途径。美国有设计大师曾说过,水是世间最美的景观。观水,有人说是“不消耗水而消费水”,我倒愿意说是“不消耗水而享用水”。因为消费给人的感觉是要花钱,而很多水景观,特别是近十几年来全国建成的水利风景区,很多是公益性的,不需要门票,这时的观水,完全是免费的心智享用。就水而言,对于任何观水者都同样慷慨无私,不偏不倚地馈赠,但有人从中获得了美感享受,有人可能经常近水却熟视无睹。这就令人想起艺术家罗丹的话:“我们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荀子说过“水火有气而无生”,常常被理解成水是没有生命的存在物。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就好理解了—“水无生而有气”,水虽然没有像植物、动物、人类一样的生命,但是它有“气”。“气”就是自身的活动性。北宋画家郭熙在论绘画时把水称为“活物”“活体”,也是重视水的活动性特征。他的一番对“水之变”的描述,代表了艺术家们观水的审美眼光(详见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在世界的自然物质中,水是最富有活力的,千变万化,形态丰富。有的深厚平静,有的温柔滑顺,有的汪洋恣肆;有的波平如镜,映照天光云影;有的波光粼粼,碎银闪烁;有的回环往曲如玉带萦绕;有的激流映射,雪浪飞卷;有的则是狂潮滚滚,浊浪排空;有清泉石上的浅吟低唱,也有银河悬落、雷霆万钧的豪迈放歌……水的颜色,或澄澈碧绿,或古铜颜色(黄河),或孔雀蓝的鲜艳,或一望无际的辽阔蔚蓝……即使是同一水体,四季之间、四时之际也各有差异,各具生气,各显其美。看来,我们在接触水时,应当像读书一样认真“读水”,细心品味。

“亲水”的另一个途径是,把无生命的水人格化,从水的自然特征中引申出人格特征,体会其中丰富的文化内涵。《荀子》中有孔子赞美水的一段话,用白话汉语来表达,内容是这样的:

孔子在河边观赏东流之水,弟子子贡问:“君子见到水就注意观看,是为什么呢?”孔子对弟子详细解释了其中奥妙:“水长流不息,泽被众生却不为自己索求什么,好像人的高尚品德;不论在高处低处,水一定沿着一个河道流,这就像人的正义;水流啊流啊,从来没有流尽的时候,就像人对于道的追求;水流在百仞之高的山巅,突然从高处跌落,但是它毫不畏惧,好像人的勇敢坚毅;用器物盛水,不论器物放得平不平,而水面总是平的,这就像执法的公平公正;粮食装满了,要用一个平的直尺(“概”)在上面刮一下,才能使上面达到平整,但水满了,不需要用“概”来刮,自然就是平的,如同人的正直;再细小的缝隙,水都能渗进去,如同人的明察秋毫;不论何处发源,水总是向着东方流去,好比人的志向,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任何东西,放进水里洗了再拿出来,就变清洁了,这好像人的善于教化。水有着这么多的美德,因此君子见到水真是要认真观察,好好体会啊!”

这段精彩文章,是中国水文化史上“以水比德”的著名范例。《荀子》之后的几种典籍(如产生于汉代的《孔子家语》《说苑》),也有大体相同的内容(表述稍有差异),可见其影响广泛。在《荀子》之前,赞美水的名言佳句已有很多,而此番借孔子之口表达的赞美最全面、最深刻、最人格化。当然,今人还可以延伸,对水进行新的创造性观照:比如,水随圆就方,不择地而居,好像人很强的适应性,任何环境都能顽强生存;水能载舟覆舟,如同善良而又勇敢的人民,肩头能承载社会,双手也能够改变历史;河水遇石阻挡发出哗哗水响,不就像勇敢者在遇到困难时豁达、乐观、自信的歌声吗?

将水视为有生命的人,不仅古今一贯,而且中外相同。在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笔下,水就是我们人类身边的朋友、亲人。试看他几首短诗:

“露珠对湖水说道:‘你,是在荷叶下面的大露珠,我是荷叶上面的小露珠。’”

“河岸向河流说道:‘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让我保存你的足印在我心里吧。’”

“雨点与大地接吻,微语道:‘我们是你思家的孩子,母亲,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这里来了。’”

第一首,露水与湖水,形体有大小之别,但本质相同,都是水的一部分。它们的关系让我们联想到人类社会很多类似的现象。第二首,从固定的河岸和流动的河水之间体会出了相亲相依不相忘的美好情怀,老师、母校和学生部队军人,不也是这样的关系吗?第三首尤其亲切,雨点落在地面这种常见的自然现象,被比喻为世间最美好的人生亲情,温馨的场景饱含着美的韵味和哲理启迪。有美学家说,水是世间第一流的写生画家,又是音域宽广的歌唱家,还是姿容妙曼的舞蹈家。不仅突出了水的“活体”特征,还赋予了人的美好气质和才能。这些都很能给我们启迪,值得吸收和体会。

在知其“用”的基础上领悟其“美”,热爱和亲近就会更加深入。感觉到了的东西不一定能理解,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到。全社会都知道水的实用价值,水利人尤其如此。社会上的职业何止三百六十行?千千万万的行当中,并不是每一行的劳动对象都能让人发现情趣、唤起审美情怀的,有时候就是“为稻粱谋”,而岗位、饭碗并没有义务陶冶你的情操,唤起你的美感。但是,水却是那么难得,不仅是人的劳动对象,还内在包含着情趣,能净化人的灵魂,给人带来审美愉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说,在劳动对象上发现美,是劳动者的幸福。以水为业的水利人,应当珍惜这种独特的优越性。

“乐水”并不是少数天才的专利。视角一变,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乐水的“智者”,从接近水的过程中走向真正的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