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美的水具有温柔多情的灵性
这类意象多取自山泉、池潭、溪流,也有写江河湖海的。风格属于阴柔之美(秀美)。南朝兴起山水文学,南方秀媚的水成为作家有意识的审美对象,并在后代文学中不断延续。江淹《别赋》描写女性送别心上人的情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用春水的明媚温柔反衬离别的伤感。盈盈渌波,分明是“桑中卫女,上宫陈娥”之类“佳人”的摇漾情怀。王维的“清泉石上流”与“明月松间照”(《山居秋暝》)共同构成清新秀雅的意境,山泉流于石梁,清纯之中,泛着灵气,有禅意却并不冷寂。李白梦想的隐士是“垂钓碧溪上”(《行路难》),朋友的情谊像“桃花潭水深千尺”(《赠汪伦》),水的意象具有了色彩(碧)和芬芳(桃花),诗人的情感渗透于其中。长江水在诗人心中有时浩荡刚烈如英雄,有时却变得温柔缠绵如母亲。李白出川远游,千万里之外仍觉得船边的水还是家乡来的,“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水中流不尽绵绵的乡情。苏轼也是四川人,在镇江咏长江,也说是“我家江水”,乡关之思萦绕心头。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写出一幕有声有色的生活场景。波平如镜的江面,温润如玉的江水显示出青年男女爱情产生的优美场合(试换成“江间波浪兼天涌”,就全然不是谈情说爱的情境),象征着“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纯洁和含蓄。并且特别与抒情主人公(少女)的身份、性格相契合。水的意象在这首诗中具有多种美学的指向。
中国文学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像“桃花流水鳜鱼肥”(张志和《渔歌子》),“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破额山前碧玉流”(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晚景》),水被强调的不是别的,而是它的明媚、清丽、秀雅、温柔。直接把水喻为女性的也不乏其例。西湖在苏轼心目中就是美女西施的化身。“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西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美得让人心醉。宋代王观的《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水不仅是女性化的,而且是女性最精华、最传情的眼神,这种美的韵味值得再三品评。
现代作家中,善以优美笔触写水的,徐志摩是一个。他在诗和散文中描写英国剑桥大学校园内康河的“波光艳影”“一潭清泉”,说他愿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条水草”,康河在他心中竟有了“母亲河”的情分。朱自清也是对水别有钟情的,他描写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清华园月夜的荷塘,也写过威尼斯流遍全城的河。写得最为人格化的,是梅雨潭: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象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象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象涂了“明油”一般,……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污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梅雨潭的绿》)
梅雨潭是浙江方岩的一个瀑布潭。但在散文中,潭中的位置、大小、水量、流向等地理的、物理的属性都无关紧要,水的物质性退隐了,凸显出来吸引人的是水的秀色,水的神韵,水的性格。作者用一连串的比喻和联想,把梅雨潭拟人化,描绘成一个活泼可爱、温柔纯洁的少女。这里的梅雨潭,还是寻常意义上的一汪物质的水吗?
沈从文有一篇文章《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说自己就是从家乡湘西的水以及水边生活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写作的材料和动力。沈从文的弟子汪曾祺,写他家乡苏北里下河水乡的风情、人物,孙犁写白洋淀边的故事,也都弥漫着水的灵气。他们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一个个如水一般善良、纯净、明朗、亮丽。水在他们的作品中已经成为孕育人物的环境,人的性格与水的氛围和谐一致。限于篇幅,此处不再引述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