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阳光穿越历史——评长篇报告文学《悲壮三门峡》

让阳光穿越历史——评长篇报告文学《悲壮三门峡》

整体上看,目前的文学已失去了改革开放之初的那种轰动效应,而在文学内部,比起小说、散文来,报告文学的处境更为寂寥。虽然也有一些报告文学作品揭示了社会热点问题,有的甚至还引起了诉讼官司,但读者更常见的是那些商业化、颂歌体的作品,报告文学差不多成了“广告文学”,社会批判意识弱化,文学手法粗糙,有出版而无反响几乎是常见之事。其实,不是社会不需要报告文学,而是需要能让人怦然心动的报告文学。

读靳怀堾先生的长篇报告文学《悲壮三门峡》,给人一种久违的惊喜。作者勇趟“雷区”,选取社会广为关注、饱受争议的重大题材—三门峡水利工程,既有纵横捭阖的开阔视野,又有洞幽入微的细致刻画,让人震撼,给人启发。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近年来不多见的优秀报告文学作品之一。引起水利系统干部职工的重视自不待言,也必将在社会读者之中引发良好反响。

要详细评论这部长篇作品,需要相当大的篇幅。概而言之,《悲壮三门峡》有几个鲜明的特点显示了作者的创作个性:

以史识驾驭史料。三门峡工程一直是特殊的舆论热点,从工程建造至今日,半个多世纪也积淀了相当厚度的历史内涵。有评论说,三门峡是新中国水利事业的缩影,的确如此,但又不仅仅如此。看三门峡,半个多世纪的时间维度还是短暂了。三门峡建在黄河上,必须从中华民族4000多年与黄河搏斗的历史来看,才能深入理解这座里程碑。《悲壮三门峡》展示了与治黄密切相关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既众多又重要,从汉武、康熙等帝王,到毛泽东、周恩来等新中国领导人;从治水重臣王景、贾鲁、潘季驯、靳辅,写到黄万里、温善章、王化云、李国英等一批治黄名人,中华民族治黄的历史在这部作品中徐徐展开,一部20万字的书,概括了半部“治黄史”。书中丰富厚重的采访调查资料显示,这不仅是作者面对书桌“写”出来的,更重要的是用脚“跑”出来的。这是靳怀堾先生写作的一贯风格,以前出版的几部水文化散文集都是这样,不过这一次“跑”得更多、更远、更勤。为了写这部作品,作者自云是“三上三门峡,三访母亲河。”但堆积史料不等于报告文学的成功,即使资料丰富,也可能会流于“掉书袋”。靳怀堾先生并不满足于罗列史料,在追溯历史的过程中,不是旁观式地陈述,而是始终以睿智的见识对复杂的历史进程展开辨析、思考和追问,有理解,也有评判。史识成为驾驭史料的思想主线。作者运用坚实的史料和思想智慧向读者展示了三门峡工程出现的历史必然性:历代王朝治理黄河,着眼的主要是不让黄河决溢泛滥,即防治水之患,属于被动治黄;而在三门峡建坝,是新中国的主动治黄,将防洪、灌溉、供水、发电等综合效益融为一体,除害与兴利并举,这项工程体现出的视野、勇气、胸襟、气魄,在治黄的历史上是空前的。登高而望,天宽地阔,站在治黄史的高度看三门峡,《悲壮三门峡》于是写出了黄钟大吕的气魄,具有历史的厚度和思想的穿透力。

入于水利又超越水利。三门峡是历史话题,也是延续至今的社会热点,但它首先是一座水利工程,光从历史、社会角度看它,只能看到热闹却不能看到门道,只有从水利工程切入,才能了解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因此,写三门峡,单纯的文学考察难以入乎其内,而专门的工程技术人员又往往不能出乎其外。靳怀堾先生懂水利,会创作,又长于文化、社会领域的思考,这种综合优势,驾驭三门峡这一厚重题材,可谓英雄正逢用武之地。作者用丰富的资料和水利人的内行眼光梳理了三门峡修建过程中的曲折过程。书中描述了坝址选在三门峡的争议:优势是坝址优良,劣势是淹没膏壤。美国专家、日本专家、苏联专家都发表过不同意见,“旁观者清”的几位美国人雷巴特、萨凡奇等人对此都“不以为然”。同时也说清了三门峡工程争议中常常被提到的一个专业术语—潼关高程的来龙去脉。不要说外行人,即便是水利人,没有下过实在功夫的,也无法知晓三门峡问题如此复杂的内情。在这里,报告文学显示了真实的力量。超越水利主要体现在对水利工程之外的社会问题的探寻。治水历来是综合性的社会工程,评价水利工程的效益,不能仅看工程本身的效益,还要看它对社会的辐射和影响。最为三门峡工程所苦的,莫过于上游的渭河流域。《悲壮三门峡》以较多篇幅追踪了三门峡库区移民的生活状况,真实再现了他们的困苦与无奈,也梳理清楚了陕、豫两省因三门峡工程而产生歧见的来龙去脉。水利是普惠民生的伟大事业,然而,现代水利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容易引起争议和误解,工程建造目的和社会舆论效果常常不能完满对接,甚至反差很大,民间话语纷纭,各有其理。面对这些争议,需要有人能发出真知灼见,帮助社会民众明辨是非曲直,引导社会舆论。这样的声音非常有价值,但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并不容易,首先要懂水利,能说出内行话,还要有宽广的人文视野。靳怀堾先生多年潜心研究三门峡问题,《悲壮三门峡》既是作者对三门峡所做的具有思想深度的宏观思考,也是为当代治黄人书写的一篇令人信服的纪实作品,具有史志价值。

直面矛盾而又阳光照耀。在报告文学光芒四照的时期,“问题报告文学”几乎是创作的大潮。《悲壮三门峡》,看书名就不是一味歌颂性的作品。三门峡工程的矛盾集中在黄河泥沙,任何人写三门峡,都无法回避这一矛盾。作者在书中主动揭开矛盾的隐秘之结,努力探索矛盾的历史成因和历史阴影。作品的第三、第四、第五章,叙事的主线索就是泥沙,占了全书篇幅的一半以上。第三章“悲从中来”,以震撼人心的笔墨真实再现了“泥沙之痛”—祸及水库,殃及三秦父老,伤及众多建设者,揭示了因对黄河行水走沙规律认识不足和急于求成而酿成的历史悲剧。但接下来的叙事并不让读者悲观、绝望。第四章“亡羊补牢”写到了总结教训,走出阴影。第五章“后事之师”,则浓墨重彩地写到了调水调沙的壮阔场景,这一新的治黄方略正是在汲取三门峡工程失败教训的基础上升华而成的。而陕西省水利界领导对三门峡认识的改变,则表现了其豁达、务实的新思维。乌云过后,阳光照耀,作品让人们看到了历史动态发展的可喜局面,引导读者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去认识泥沙,重新评价三门峡,扩而大之,对当代中国的水利工程都会有崭新的理解。

写出了水利人的精神风貌。报告文学具有新闻性,但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新闻报道,就在于它同时体现着文学的鲜明特征。文学是人学,写人要写出人的心灵世界。《悲壮三门峡》中写了从古到今众多人物,从文学形象的生动性上看,刻画最为传神的还是黄万里、温善章、汪胡桢、王化云、钱宁、方宗岱等当代治水名人的形象。他们对于三门峡工程的态度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同样坚持要“上”的,也分为“高坝派”和“低坝派”。作品中浓墨重彩描写了他们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感(在刻画人物内心方面,我以为《悲壮三门峡》有些细节不免有“小说家言”的色彩),各见人格,各显性情。黄万里、温善章直言骨梗之风,汪胡桢三门峡围堰保卫战中临危不惧的光辉形象,王化云“河官之路”的艰辛探索,还有泥沙专家方宗岱的特立独行……各有个性和风采。作品写这些人,多采用“因事及人”的手法,散点叙事,焦点见人,合起来看,每一个人的行状都堪为一篇“水神列传”,熠熠闪光。在当代中国,军队、石油、铁路、农业、教育、科学研究等领域的杰出人物,在文学(包括报告文学)创作中多有反映,相比之下,刻画水利人形象的文学作品数量寥寥。因此,当我们说水利人是“当代大禹”时,其实指向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群像,却说不出几个有名有姓的具体个人,这与水利事业在社会中的地位、水利人对社会生活的贡献是不匹配的。感谢《悲壮三门峡》刻画了一群治水人的生动形象,每一个人都闪耀着人格之光,是鲁迅赞扬的“民族脊梁”中独特的“这一个”,让读者禁不住唤起追慕的情怀。

靳怀堾先生是水利人,又是文化人,是作家,也是思想者。在他笔下,水利大事的历史资料、人物形象的熔铸与思想的追问熔为一炉,《悲壮三门峡》因此而成为近年来少见的报告文学力作。文学是社会生活形象的教科书,报告文学尤其具有思想的启发性。像三门峡这样牵动了几代人心弦的工程,就像是一座幽深的历史隧道,充满了很多奇异和神秘,很多细节被时间的幕帷遮挡,越发显得扑朔迷离。《悲壮三门峡》犹如一道强劲的阳光,照射进了历史的隧道,让我们看到了许多原来隐蔽着的细节,知晓了其中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更重要的是发现了光明,增强了信心。这种理性的提升,将有利于认识其他治水工程,全面客观地评价水利工程的社会效果。我以为,这就是靳怀堾先生作为报告文学作者对于时代和社会的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