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不已的水蕴含着深邃悠长的历史人生意味

长流不已的水蕴含着深邃悠长的历史人生意味

流动,是水的自然属性,在人的审美感受中,这种自然属性可以化作生命的特征。孔子就面对汤汤河水而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他还把水的流动与某种类型的人的性格特征联系起来,所谓“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孟子后来解释说:孔子称赞水,所取的就是水的有本源,滔滔汨汨,昼夜不停(见《孟子·离娄》)。物质的水因此而具有了哲学、美学的含义,成为人类生命、人生历史绵延不断的象征。孔子的这几句简短的话,可以看作对于水的审美价值的经典阐发,它在后代派生或衍变出了许多由水而生的历史人生的体会。

常见的一种体会是面对水而抚今思昔,感慨水的长流不已。世间人事更迭交替变幻而流水依旧,水似已成为历史见证人。唐代张若虚那首著名的乐府长诗《春江花月夜》,历来为文学家称赞。闻一多先生誉之为“诗中的诗”。该诗的精华何在?就在于面对长江流水而抒发了对历史、人生、青春的感慨,具有“强烈的宇宙意识”(闻一多语)。在这首诗中,长江流水象征代代无穷的人生,象征逝而不返的青春。照法国哲学家狄德罗的说法,水在这里已经不是“生糙的自然”,而是具有某种思想内涵的“人化自然”。杜甫写“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比拟人生社会生生不息,一往无前,全诗的意境由此而变为开阔、雄浑。苏轼笔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念奴娇·赤壁怀古》)。江水滚滚滔滔,不仅是历代英雄豪杰的见证,也是英雄精神的呼唤者。在这一点上,文学家与历史学家不同。在历史学家看来,人(英雄)是历史的主体,长江只是历史人物活动的地理场所。而在诗人、作家眼中,长江本身就是英雄,是充满豪迈气概的“英雄河”,洋溢着阳刚之气,崇高之美。《三国演义》写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时,专门插入一篇《大雾垂江赋》,把浩荡长江写得雄壮、威武,激荡着粗犷、神奇的英雄气概,与诸葛亮等三国英雄们的豪气互为映照。元代关汉卿杂剧《关云长单刀赴会》,是一出三国戏,其中一段唱词历来脍炙人口。船到中流,关羽咏唱大江,感慨“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但这不是畏惧、消沉,而是英雄的慷慨、悲壮。在关羽眼中,长江仍是“一派好水”,“好江景也!”关羽洋溢着“长江气魄”,长江染上了关羽的“大英雄本色”。人物的胸怀与水的美学意蕴和谐地融为一体。

当代文学中,写河而独树一帜的,当推当代作家张承志1984年发表的小说《北方的河》。作品中青年主人公的生活追求始终与北方几条大河联系着。这些河流在他心目中都是具备情感、意志、品德、情操的,成为哺育他、鼓舞他、启发他、令他向往和追求的生命精神的载体。额尔齐斯河宽阔、大度,洗涤了青年人的狭隘毛躁。湟水自然平和的浊流之中让人感受到了民族、人生、历史的凝重、苦涩。永定河貌不惊人,但自有深沉的坚忍的力量,激励青年人走向沉静、含蓄、宽容。黄河,这条中国北方最伟大的河,是主人公心目中雄伟的“精神父亲”。我们通常把黄河说成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张承志也许觉得这个比喻突出了黄河的宽厚可亲却没有显示出威力和刚健,因此他有意把黄河“雄化”,描绘成“父亲”的特征—倔强刚烈,热情澎湃。在主人公的眼中,河床里流动的不是滚滚黄水,而是一川燃烧的烈火,赤铜色的浪头化作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通红的浓彩。这样性格的河流,早已不是科学意义上的黄河,它已成为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化身。黑龙江经历了漫长的冰冻,而一旦醒来就有排山倒海之势,冲开坚硬的冰甲,开始庄严的起程。谁都看得出,这条河流表现的其实正是改革开放时期中华民族的精神。小说令读者感动的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某个地方的某段河水,而是充盈于民族历史、现实生活、社会心灵中的“河魄”。“北方的河”的情感、意志、精神、性格、魄力和魅力都是指向整个民族、时代、社会人生的,尤其是指向当代青年的。可以说,《北方的河》是作家借河而抒发的最具时代精神的感慨。

由流水而引发的另一种人生、历史感受是生命易逝、时光难留的悲凉甚至悲观。这在古代文学中经常可见。水流不返,人的生命不可往复,这是二者之同。然而,人生有涯而流水无尽,这是二者之异。古代文人常常在这种对比中生出低回的咏叹。他们在抒发个人身世、生命之悲时,总不忘以流水为喻。宋玉的词赋里已经出现临水的悲情,较多地发挥了孔子川上而叹的忧伤成分。南朝诗人谢朓的名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借江水抒发仕宦生涯中的悲苦。李白写过豪迈雄壮的水,但不得志时也不免慨叹“古来万事东流水”(《梦游天姥吟留别》),流露出浮生如梦,万事无价值的虚幻感。南唐后主李煜,国破家亡之后以“落花流水春去也”(《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象征富贵荣华的消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更是为人熟知的句子。滔滔江水全是愁情化作,浩荡而不返,个人身世的哀叹之中也含有历史、人生的悲伤。就连苏轼这样旷达的人,消沉时也会伤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青春、才华、富贵、功名,一切如“春色”一样美好之物,到头来不是归于尘土(腐烂),便是付诸流水(逝而无踪)。“流水”在这里成为人生无价值的象征。小说《三国演义》卷首的《临江仙》词,上阕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首二句脱胎于苏词,但基调比苏调低回。流露出入生空幻的悲凉情绪。与长流不已的江水相比,英雄和他们的业绩显得短暂而又微不足道。这种情绪的确不够豪迈和昂扬,但在人类的审美意识中,它的存在却是不可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