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牛乳五味喻

一、牛乳五味喻

《大般涅槃经》卷十三《圣行品》中对经典的先后次序有一明显的比喻说:“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若有服者众病皆除,所有诸药悉入其中。善男子,佛亦如是,从佛出生《十二部经》,从《十二部经》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犹如醍醐,言醍醐者,喻于佛性,佛性者即是如来。”[148]十二部经又称为十二分教,是指佛陀所说的法依其讲述形式及内容分成十二种类,即契经、应颂、记别、讽颂、自说、因缘、譬喻、本事、本生、方广、希法、论议。有关这十二部经性质,有说是通贯大小乘,有说是一部属小乘经典,有些属大乘经典。又修多罗有二义,一者为一切佛法的总称,另一义指十二分教的第一类;方等经也有二种意思,一者指一切大乘经的总称,另一义指十二分教中的第十类,在这里应指一切大乘经典之称之意;般若波罗蜜在此向来有两种解释,一者从字面上解,谓超脱生死到涅槃的彼岸的大乘智慧之意,另一种意思则是专指表达般若智慧的一系列的经典,这部分的经典数量至为庞大,在经藏中般若部的经典约占三分之一。从广义看,从修多罗至般若波罗蜜皆可泛指大乘经典,因此当中次序的安排皆可有不同的解读。

这种五味喻除了比喻经典相生的次序外,同时也可用来比喻佛性在不同阶乘深浅的境界。例如:“众生佛性如杂血乳,血者即是无明行等一切烦恼,乳者即是善五阴也,是故我说从诸烦恼及善五阴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众生身皆从精血而得成就,佛性亦尔……如来佛性犹如醍醐。善男子,现在烦恼为作障故,令诸众生不得睹见。”[149]这种用由牛乳至醍醐等五味的变化来象征由十二部经至《大般涅槃经》的浅深阶渐,显然给六朝僧侣们很大的启发,六朝论师们在判教时几乎无不以此观念来判释三藏经论间的前后浅深的关系。只是五味喻既有这么丰富的含义,所以论师们在运用这譬喻时不免各取所需,故而有不同的诠释。

1.慧观“顿渐五时教判论”。慧观是判教史上的关键人物,他师事庐山慧远法师,参与译经,著有《辩宗论》《论顿悟渐悟义》及几篇赞序。《高僧传·慧严传》记载:“《大涅槃经》初至宋土,文言致善,而品数疏简,初学难以措怀。严乃共慧观、谢灵运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过质,颇亦治改。始有数本流行。”[150]慧观晚年参与了昙无谶本《大般涅槃经》的润饰改卷的工作,自然对经文熟络。他受牛乳五味喻的启发而制定顿渐五时教判论。关于慧观的教判理论在一篇有关《大般涅槃经》的序上,吉藏《三论玄义》的记录如下:

言五时者,昔涅槃初度江左,宋道场寺沙门慧观仍制经序,略判佛教凡有二科,一者顿教,即华严之流,但为菩萨具足显理.二者始从鹿苑终竟鹄林,自浅至深,谓之渐教,于渐教内开为五时.一者三乘别教,为声闻人说于四谛,为辟支佛演说十二因缘,为大乘人明于六度,行因各别得果不同,谓三乘别教.二者般若通化三机,谓三乘通教.三者净名思益赞扬菩萨抑挫声闻,谓抑扬教.四者法华会彼三乘同归一极,谓同归教.五者涅槃名常住教.自五时已后,虽复改易,属在其间.[151]

由上看来,慧观基本上依佛陀说法时机而分,将经教判为顿、渐二教,渐教中再以佛陀为根器不同的众生演说浅深不同的教理,初时为声闻人、辟支佛、大乘菩萨分别演说不同的教理,这些称为三乘别教;二者演说荡滞明空的般若之教,这种去我、法二执以明人、法皆空的教理是通贯于三乘的,故称为三乘通教;再来佛陀为令弟子由浅入深,故赞叹菩萨之道而贬斥声闻之学,此即《维摩诘经》《思益经》中所欲表达的教诲,故称为抑扬教;再来佛陀为令弟子明了三乘的区别只是方便而已,声闻之学固是小乘之学,菩萨之学也未是最圆融极旨之境,只有佛乘才是真实圆满的,所以《法华经》旨在说明会彼三乘同归一佛乘之理,故称为同归教;但是由于《法华经》还未谈到法身常住、众生皆可成佛的道理,因此仍然不是最终最圆的经教,最后佛陀在临终前演说佛法、佛性常住之理,故称《大般涅槃经》为常住教。这是慧观所设想的佛陀的教化次序。

以佛陀说法“时机”来判释者首推慧观,以后以“时机”来叛教者,大抵皆述慧观之说,六朝时所有的判教原则大抵皆与慧观的五时教判脱离不了关系,甚至隋唐之时依然有采用五时教判的,可见慧观五时教判论的影响力和重要性。慧观五时教判论也是“首次按大小乘教义的高低浅深而作判释,往后的教判及佛典目录的编制皆依这体系来作归纳区分”[152]。当然,慧观最重要的是确立以《大般涅槃经》为了义的判释采统,六朝所译经典虽多,经典彼此间也有理论冲突之处,但六朝论师是以了义不了义的观念来化释,亦即认为佛陀说法有方便权说与真实说法之分,经典间冲突之处乃是佛陀应机说法之故,这些都是方便权说,唯有佛陀临涅槃前所述的《大般涅槃经》才是真实说法。六朝论师的教判系统虽多,但皆以《大般涅槃经》为了义真实的经教,这种观念实奠基于慧观的五时教判。一直到隋净影寺慧远法师才发出《般若经》《法鼓经》《如来藏经》《鸯掘摩罗经》应皆是了义经教,“何独涅槃偏是了义”[153]的疑问,之后,整个五时教判的架构才被打散,重新开始新的教判体系。慧观建立五时教判论之后,随着时势的推移,各种修正的观点相继而出。

2.成论师“四时五时论”。成论师即是专精《成实论》的释子。《成实论》一书是鸠摩罗什法师于后秦弘始十三年至十四年(411—412)间译出,由于此书义理近于大小乘之间,实可为大乘入门之书,书一译出,由于对名相解说颇为详尽且前后次序有条理,同时兼含有大乘的思想,所以颇受释子的欢迎。成实名家者主要有僧导及僧嵩,此二人系下出现不少人才,如昙济、道猛、法云、僧旻、智藏等人,皆为一代雄杰,成实名家辈出,遂掩其他经论研究的光芒。虽然佛教史上把这些释子标示为成论师,但这些僧侣并不只是专精《成实论》,从传记来看,这些论师其实博精其他经论,通常对于毗昙之学与《大般涅槃经》《法华经》等也在行,例如号称成论三大论师的僧旻、智藏、法云三人,治学广博,遍注群经,兼涉佛学、玄学和儒学。成论师们在教判观点上仍然采用以《大般涅槃经》为最终最圆经教的观点,而以顿渐五时教来判释诸大小乘经典。这些成论师的理论经隋唐之际的战乱,资料已大多无存于后,因此反而只能靠其论敌如智或吉藏法师的引述而得知梗概。据吉藏的论疏中所言,成论师大抵依《大般涅槃经》五味喻来判释,或分四时或分五时,分类虽异,但体系架构却无多大差别。例如吉藏《大乘玄论》载:

成论师,或言四时,或言五时.引《涅槃经》云,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又从佛出十二部经,从十二部经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成论师,五味相生配五时教.四谛教,有相差别故出十二部经,修多罗名法本;般若是诸法根本故,般若名修多罗;维摩经广明菩萨不思议法门故,维摩经名方等经;一乘之中般若最胜,故法华经名般若波罗蜜;涅槃经时明常住佛果,故言出大涅槃.[154]

《大般涅槃经》中的五味喻是否实指哪部经典,其实从语意上来看并不清楚,但成论师们是如下解释的:从苦集灭道等四谛教义中演出十二部经的法教,修多罗之意为诸法根本之意,而《般若经》正是诸法根本之教,故以《般若经》配修多罗,为第二时教,而《维摩诘经》教义在说菩萨的不可思议的法门,所以以《维摩诘经》配方等教,而《法华经》明一佛乘之理,为诸般若教义中最胜者,所以以《法华经》配般若波罗蜜,最后到《大般涅槃经》的教义是已明佛性常住之理,故言出大涅槃。这些意见并未指明为哪位论师所言,大概即是一般成论师的共同看法了。

3.智“四教义”。把牛乳五味譬喻运用得最彻底的无疑是天台智大师。他对五味喻的诠释与慧观等人建立的五时教判论不同,这在《妙法莲华经玄义》及《四教义》中皆反复陈述。《妙法莲华经玄义》卷十论述教相时以乳、酪、生酥、熟酥、醍醐等五味来比喻经教,与五时教论相关的言论如下:

次难其依《涅槃》五味判五时教,用从牛出乳,譬三藏十二年前有相教;从乳出酪,譬十二年后《般若》无相教;从酪出生酥,譬《方等》褒贬教;从生酥出熟酥,譬万善同归《法华》教;从熟酥出醍醐,譬《涅槃》常住教.此现见乖文义理颠倒相生,殊不次第.何者?经云:从牛出乳,譬初从佛出十二部经.云何以十二部?对于九部有相教耶?一者有相教无十二部,二者有相教非佛初说.故不应以此为对.[155]

乳为众味初,譬顿在众教之首,故以华严为乳耳.[156]

譬如从牛出乳,譬乳出酪,其譬不违渐机,于顿教未转全生如乳,三藏中转凡成圣,喻变乳为酪,即是次第相生,为第二时教.[157]

约行人心者,说华严时,凡夫见思不转,故言如乳;说三藏时断见思惑,故言如酪,至方等时被挫耻伏,不言真极,故言如生酥;至般若时,领教识法如熟酥;至法华时破无明,开佛知见,受记作佛心已清净,故言如醍醐.[158]

从以上条列材料看,第一,智不同意将佛一代说法分为五个阶段:有相教、《般若》无相教、《方等》褒贬教、《法华》教、《涅槃》常住教,因为五教究其根本都是佛所说,没有次第之分,不同的只是有无佛性的差异;第二,强调《华严经》为顿圆教,由顿而渐圆;第三,承认《法华经》属醍醐味,不说“涅槃时”也不说“《法华》《涅槃》时”。在这里,我们看到智明确使用“五时”的频率极低,反而是用乳、酪、生酥、熟酥、醍醐等五味来形容大小乘经典的次数极多。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智对《大般涅槃经》的诠释方式与成论师们有异曲同工之处,《大般涅槃经》的五味喻形容经典的关系是“从佛出生十二部经,从十二部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成论师们为了证成《法华经》为第四时教,所以解释“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这一句时,把“般若波罗蜜”解释成《法华经》,到了智这里,为了证成《法华经》为最圆满的经教,又把“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这句的“大涅槃”解释成《法华经》。

在《四教义》中智又以《大般涅槃经》中的五味喻比拟四教的阶次,智认为半满或五味都不能通释诸教义,所以他才立四教义,即藏、通、别、圆四教,如下:

明四教位者,《大涅槃经》明五味譬不同,以成四教辨位不同之相也.经云,凡夫如乳,须陀洹如酪,斯陀含如生酥,阿那含如熟酥,阿罗汉辟支佛如醍醐,此譬意,恐是显三藏教明位也.经又云,凡夫如乳,声闻如酪,辟支佛如生酥,菩萨如熟酥,佛如醍醐,此譬意恐是显通教明位也.经又云,凡夫如杂血乳,罗汉如清净乳,辟支佛如酪,菩萨如生熟酥,佛如醍醐,此譬意恐显别教明位也.经又云,雪山有草名曰忍辱,牛若食者即得醍醐,忍辱草者喻八圣道,乳喻十二部经,随有能修八圣道者,即见佛性住大涅槃,此即譬于圆教菩萨,从初发心即开佛知见,见佛性住大涅槃也.《涅槃经》明此之四譬,譬四教明位其义宛然.[159]

明言《大般涅槃经》中的五味譬喻不同,是为了成就四教辨位不同之相。四教中佛智有差异,只有圆教所成佛智最妙。智所立四教在当时引起广大的争议,主要的问题即是这四教义的名称在经论中找不到,同时对四教的解释与对《大般涅槃经》五味喻诠释也与前人不同。不管如何,佛教经典甚多,东来者不过万分之一罢了,只要得文义即可,不可守株待兔,通达人士应该善加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