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与涅槃学僧人的交往
(一)“涅槃圣”竺道生
谢灵运与道生交谊如何?由于材料有限,知之甚少。学界虽有学者论及道生与谢灵运的直接交往、当面会晤甚至切磋讨论“顿悟”义,但一切都只是建立在主观推测基础上,依然缺乏第一手文献的有力佐证。[15]论文从竺道生三入庐山与谢灵运曾两上庐山的时间、地点与宗教信仰相似的条件推测二人会晤的可能性,并且推测有两次会晤机会。一次在隆安三年(399)至隆安四年(400)访慧远而逗留庐山期间,另一次在元兴元年(402)莲社立誓活动中。文中还推测二人在建康十年中一定有所交往,理由是两人都曾参加了佛经的翻译及润改活动,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切磋讨论过。
撇开二人有无直接交往当面会晤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谢灵运对竺道生的顿悟之说、一阐提成佛论甚为膺服。晋宋交替之际,中国佛学思想界大行提倡“涅槃学”,渐渐取代了“般若学”地位。竺道生是这一学风转变的重要代表人物。道生在建康之时,正值法显六卷本《泥洹经》译出,此经云:“如一阐提懈怠懒惰,尸卧终日,言当成佛。若成佛者,无有是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在于身中。无量烦恼悉除灭已,佛便明显,除一阐提。”[16]《泥洹经》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除了一阐提不能成佛。而竺道生“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著《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又六卷《泥洹》先至京师,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阿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时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17]。顿悟成佛说的提出,引起思想界广泛争论;一阐提成佛说的孤明先发,使他立遭摈斥驱逐。
当佛学界“顿悟”与“渐悟”两大派系激烈争辩之时,竺道生的“顿悟说”“一阐提成佛”陷入“邪说”境地。此时谢灵运高举“顿悟”旗帜,撰写《辨宗论》支持竺道生。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十二称:“沙门竺道生执顿悟,谢康乐灵运《辨宗》述顿悟。”[18]是谢灵运申述道生顿悟之义。慧达《肇论疏》亦曰:“谢康乐灵运《辨宗》,述生师顿悟。”[19](谢灵运《辨宗论》具体内容见下节)《辨宗论》一文的写作,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王弘(王卫军)、慧琳等都参与其中,他们与谢灵运之间有书信往来论难。当王弘将有关顿悟、渐悟之争的问答辩论“送示生公”后,竺道生在《答王卫军书》中说:“究寻谢永嘉论,都无间然。有同似若妙善,不能不以为欣。”[20]意思是认真研究推敲谢灵运阐述的“顿悟”义,发现谢论毫无阻隔不通畅处,简直无懈可击。文义畅达,与顿悟义妙合无间,读来不得不令人欢欣鼓舞,欣赏与赞美之意溢于言表。
(二)慧严、慧观
慧严、慧观是晋宋时期著名的佛教徒,皆年长于谢灵运。据《高僧传·慧严传》记载,这两人深受宋文帝赏识,一度成为皇帝身边的佛学顾问。传曰:“帝自是信心乃立,始致意佛经。及见严、观诸僧,辄论道义理。时颜延之著《离识观》及《论检》,帝命严辩其同异,往复终日。”[21]激烈的辩论之后,文帝称赞慧严无愧于东晋高僧支遁。僧传说慧严“博晓诗书”“精炼佛理”“学洞群籍”“多所异闻”,可见他在当时僧俗界的影响力。慧观师从慧远,“自南徂北,访核异同,详辩新旧,风神秀雅,思入玄微。时人称之曰:通情则生融上首。精难则观、肇第一”[22]。著有《辨宗论》[23]《论顿悟渐悟义》及《十喻序赞》,诸经序等。慧观依《三论》玄义等,立二教五时之判教,大别如来一代之教法为顿教、渐教二种。以《华严经》为顿教。于渐教内分为五时:以《说三乘行因得果不同经》为第一时三乘别教;以《般若经》为第二时三乘通教;以《维摩》《思益》等诸经为第三时抑扬教;以《法华经》为第四时同归教;以《大般涅槃经》为第五时常住教,并以此经为如来说法之归结。黄忏华的《中国佛教史》认为“二教五时”判教说“盖判教之嚆矢也。尔后南地之教判,以之为根柢”[24]。慧观在佛经翻译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是当时京师道场寺译经活动的主要组织者。据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载:“彭城王刘义康崇其戒范,请以为师,名重京邑道场。慧观以跋摩妙解杂心,讽诵通利。先三藏等虽复译出,未及缮写,更重请翻。宝云传语,观自笔受。一周乃讫,其后相续出《摩德勒伽》等。”[25]慧严还先后参与了《华严经》《大般涅槃经》《楞伽经》《胜鬘经》等经典的翻译。
谢灵运与二人的交往主要体现在共同合作翻译佛教经典。一是《华严经》的翻译,二是《大般涅槃经》的改治。《华严经》的共同翻译具体记载在唐代崔致远《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夫《华严》大不思议经者,乃常寂光如来于寂场中觉树下与十方诸佛召尘沙菩萨而所说也。……东安寺慧严、道场寺慧观及学士谢灵运等,润文分成六十卷。”[26]三人共同润饰改治《大般涅槃经》载于《高僧传·慧严传》:“《大涅槃经》初至宋土,文言致善,而品数疏简,初学难以措怀。严乃共慧观、谢灵运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过质,颇亦治改。始有数本流行。严乃梦见一人形状极伟,厉声谓严曰:‘《涅槃》尊经何以轻加斟酌。’严觉已惕然。乃更集僧,欲收前本。时识者咸云:‘此盖欲诫厉后人耳。若必不应者,何容实时方梦。’严以为然。顷之又梦神人告曰:‘君以弘经之力必当见佛也。’”[27]
谢灵运与慧观还参与了道生所倡“顿悟”说的讨论。谢灵运著《辨宗论》支持“顿悟”,而慧观则反对“顿悟”提倡“渐悟”,著有《渐悟论》。据汤用彤先生考证,《名僧传钞》载《三乘渐解实相》一文出自慧观《渐悟论》。[28]该文论云:“《论》曰:问三乘渐解实相。曰:经云:三乘同悟实相而得道。为实相理有三耶?以悟三而果三耶?实相唯空而已,何应有三?若实相理一,以悟一而果三者,悟一则不应成三。答曰:实相乃无一可得,而有三缘。行者悟空有浅深,因行者而有三。问曰:若实相无一可得,悟之则理尽,不悟则面墙,何应有浅深之异,因行者而有三?答曰:若行人悟实相无相者,要先识其相,然后悟其无相。”[29]主要内容是说从实相认识到无相之悟,与人的差别领悟深浅有关。所以说悟有阶级,不可否认,提倡渐悟。谢灵运、慧观二人各执己说,宋初顿、渐悟之争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