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的提出

一、“性灵”的提出

受涅槃学影响并提出“性灵”相关言辞的文人有何尚之、范泰、谢灵运、颜延之等。就现存文献看,“性灵”一词最早出现在何尚之的《答宋文皇帝赞扬佛教事》,其中记载:“范泰、谢灵运每云: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16]范、谢认为儒家六经的作用是济世救俗,而佛教经典则能指导人们探求人性中最本真、最深奥的问题。这里的“性灵”指的是人性中最自然、最本真的情性,与佛教的“心性”“佛性”之说相当接近。谢灵运和范泰提出“性灵”说,从思想渊源上考察,应出于涅槃佛性学说。谢灵运在山水诗中所体现出来的自然审美体验,正是从大乘涅槃佛性教义中探求性灵真奥的精神领悟。具体参看第四章所论,此不赘述。

范泰对大乘涅槃学的熟悉表现在他对“涅槃圣”竺道生的敬仰和问道方面,《高僧传·道生传》载:“王弘、范泰、颜延之并挹敬风猷,从之问道。”[17]范泰在《与生观二法师书》中云:“法显后至,《泥洹》始唱。便谓常住之言,众理之最;般若宗极,皆出其下。”[18]对《泥洹经》倡导佛身常住,涅槃妙有论超越般若的真空说颇有认识。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十二《杂录》之《宋明帝敕中书侍郎陆澄撰法论目录序》中列出范泰相关论佛文章,其中《与诸道人论大般泥洹义》《大涅槃经序》以及《问竺道生诸道人佛义》《范重问道生往反三首》《答谢宣明难佛理》[19]等文章皆与《大般涅槃经》佛理有关,可惜文已不存,具体所论无从考察。但他与谢灵运提出的“性灵”一说受到大乘涅槃佛性的启发和影响,这一点毫无疑问。“根据思想文化史的经验来看,一个概念或术语的提出,绝不会是凭空跳跃出来的,它必然与某种思想文化潜存着内在的联系:或汲取本土固有思想,或吸收外来因素,或将二者融会起来加以创新。”[20]谢灵运和范泰两人熟谙佛典,并著有佛学论文,凭借他们的佛学理论水平,提出“性灵”一词是在情理之中了。何尚之曾赞叹持道生顿悟义的法瑗,曰:“常谓生公殁后,微言永绝,今日复闻象外之谈,可谓天未丧斯文也。”[21]《高僧传》卷七《昙无成传》载:“成乃憩于淮南中寺,《涅槃》《大品》常更互讲说,受业二百余人,与颜延之、何尚之共论实相,往复弥晨。成乃著《实相论》,又著《明渐论》。”[22]同卷《释慧静传》载:“释慧静……始游学庐山,晚还上都进业,解兼内外,偏善《涅槃》。初止治城寺,颜延之、何尚之并钦慕风德。”[23]以其对佛教信仰的精修和对涅槃师的尊崇,何尚之转引范、谢的“性灵”语就不是随意为之了。

颜延之《庭诰》中也用到“性灵”一词,其文曰:“今所载咸其素蓄,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夫选言务一,不尚烦密,而至于备议者,盖以网诸情非。……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至夫愿欲情嗜,宜无间殊,或役人而养给,然是非大意。”[24]意即《庭诰》里面所记载的都是他个人平时思考的积累,它是以“性灵”为本体,达到治理心思的作用。“同祖一气”,显然与当时流行的涅槃佛性说吻合,吸收了道生“阐提成佛”、众生皆有佛性的学说。颜延之认为这众生共同的东西即“天识”“性灵”。“天识”“性灵”与佛性一样,是众生本有的、自然的东西,可是受到“业习”和“世服”的熏染而被遮蔽。“业习”为“造作”之义,意谓行为、所作、行动、作用、意志等身心活动,或单由意志所引生之身心生活。[25]“世服”指的是世代从事的职业。颜延之要告知大家的是奴役者和被奴役者的人性是一样的,不能相互摧残,否则有违“是非大意”。颜延之的“含生之氓,同祖一气”观点实与涅槃佛性说相一致。颜延之与同时期天文学家何承天之间的论辩文也能看出他的“性灵”说是本于涅槃佛性说。两人争论的焦点是人与佛教所说的众生有无区别。何承天认为人是万物之灵,有权支配自然界一切,包括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而佛教把人类与动物等同的做法无疑是降低了人在自然界的地位。对此,颜延之强烈地表示不满,在《释何衡阳达性论》中云:“且大德曰生,有万之所同,同于所万,岂得生之可异?不异之生,宜其为众。但众品之中,愚慧群差。人则役物以为养,物则见役以养人。虽始或因顺,终至裁残。庶端萌起,情嗜不禁,生害繁惨,天理郁灭。”[26]意思是人和动物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二者都属于“含识”生物,即一切有情、有识的众生,或者说都是具有佛性的众生,强调众生平等。又说人与动物有智慧和愚笨的差别,人能奴役动物,一开始人能因循顺应这种差异的生活,但最终因为情欲生起杀害生灵,泯灭天理。此“天理”即众生悉有佛性、众生平等之佛理。再说,人与动物都是四大和合而成,都在迷妄的世界中流转不息,深受诸种痛苦的煎熬,因而人也不能脱离“众生”之伍。“所谓役物为养,见役养人者。欲言愚慧相倾,惛算相制,事由智出,非出天理。”[27]人与动物,愚慧相倾,是后天心智作用的结果而非出自“天理”。众生皆有佛性,只是人们在后天的心智成长中被“业习”等遮蔽而认识不到本有的“性灵”。可见,颜延之论文中的“性灵”皆指涅槃佛性。

由此可知,在当时浓厚的大乘涅槃佛性思想氛围笼罩下,“性灵”主要是指人人皆有的自然本性,是未经人类后天的心智及业习等遮蔽,能够显现和体认佛性的主客观精神。它由崇佛文人范泰、谢灵运首次提出,何尚之、颜延之进行转引,以他们在文坛、思想界的巨大影响力,“性灵”一语就逐渐风行开来,对南北朝初步形成的以“性灵”论文学的文学思潮产生深刻的内在影响。在中古文学理论范畴中,除了“诗缘情”“文章”“神思”“文气”“风骨”等概念外,应该将“性灵”列入这时期的理论范畴代表之例中,正如王利器先生所说:“性灵为六朝新起之文艺思潮。”[28]“性灵”一词出现在晋宋之际,有别于儒、道学说而与涅槃佛性密切相关,它不仅与文学理论密切相关,也成为一个与文学本体论相关的词语。这在刘勰《文心雕龙》和钟嵘《诗品》中都得到集中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