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钱谦益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江苏常熟人,明末清初散文家、诗人,著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苦海集》等,又有《列朝诗集》《杜诗笺注》等。钱谦益的家族素有奉佛传统,他自己一生枕席经史,有文坛盟主之位,身边聚集了大批奉佛文士和高僧子弟,深谙佛典,晚年奉佛更深,致力于佛典的疏释。他在文章中屡屡引用佛典譬喻表达思想主张,《大般涅槃经》的“客医旧医喻”“牧牛女卖乳喻”“群盗构乳喻”就是典型例证。他在《鼓吹新编序》云:
盖尝观如来捃拾教中有多乳喻,窃谓皆可以喻诗。其设喻曰:如牧牛女为欲卖乳,贪多利故,加二分水,转卖与余牧牛女人。彼女得已,转复卖与近城女人。三转而诣市卖,则加水二分,亦三辗转。卖乳乃至成糜,而乳之初味,其与存者无几矣。《三百篇》已下之诗,皆乳也。《三百篇》已下之诗人,皆牧牛之女也。由《风》《雅》《离骚》、汉、魏、齐、梁历唐、宋以迄于今兹,由三言四言五言之诗以迄于五七言今体,七言今体中则又由景龙、开元、天宝、大历以迄于西昆、西江。若弘、正、庆、历之所谓才子者,以择乳之法取之,自牧地而之于城市,其转卖之地,不知其几。自牧女而之城中之女,其辗转之人,不知其几。自牧牛之女加水二分,而至于作糜赡客,其加水二分,殆不可斗斛计矣。今欲于辗转卖乳之后,区分而品尝之曰:此为城内之乳,此为城外之乳也;此近市初交之乳,此城中作糜之乳也。夫然后醍醐奶酪可以辨若淄渑,而不为牧牛之女所笑。惟程子能,吾弗能也。
复有喻曰:长者畜牛,但为醍醐,不期奶酪。群盗构乳,盛以革囊,多加以水,奶酪醍醐,一切俱失。复有喻曰:牧女卖乳,辗转薄淡,虽无乳味,胜诸苦味。若复失牛,转抨驴乳,辗转成酪,无有是处。今世之为七言者,比拟声病,涂饰铅粉,骈花俪叶,而不知所从来,此盗牛乳而盛革囊者也。标新猎异,佣耳剽目,改形假面,而自以为能事,此抨驴乳而谓醍醐者也。别裁伪体,刊削枝岐,如长者之子,于一器中辨乳异相,此余之所不能,而程子之所以丹铅甲乙,目雦手勘,未敢以即安者也。[110]
钱谦益于文中连用了三个来自《大般涅槃经》“牛乳”有关的譬喻,以“乳”喻诗,以“牧牛女”喻诗人,评论中国历代诗歌的发展就像从《诗经》的有乳味发展到明代无乳味的过程,借以抨击前后七子的诗文,行文妙趣横生。同样有关“卖乳喻”者,钱谦益在其他文章中也有化用。如《成社诗序》云:
亦闻西竺之乳喻呼?牧牛之女乳味最善,加二分水,转卖余牧牛女,彼女转卖近城女人,复加二分水焉。近城女欲诣市卖之,又加二分水焉。展转加水,至于三加。煮乳作糜,都无乳味。卖乳之人,不知乳之加水,而咎乳味之不善,则亦过矣。诗文之弊,挽近弘多。要而论之,则粗浮浅近,其味薄而不美,皆西竺三加之乳耳。古人之诗文,得天地之元气,故厚。今人之诗文,得天地之闰气游气厉气,故薄。元气者,诗人之乳湩也。富有而日新,笃实而辉光,取新构之乳而无取三加之乳,于诗文之道其几矣乎?[111]
依然借牧牛女加水卖乳譬喻故事,阐述“古人诗文”和“今人诗文”的巨大差异,“古人诗文”如初出牛乳“得天地之元气”,有厚味;“今人之诗文”如牛乳反复加水“得天地之闰气游气厉气”,仅存薄味。又《杨明远诗引》云:
明远体气自然,意匠深隐,得冲和简稚之真,而料简其似,亦闻西竺之鬻乳者乎?牧女之乳,辗转入城市,加水至于八分,则乳之味薄矣。明远之诗,西竺新构之乳也,余人则近加水之乳也。以乳喻诗,亦善喻也。[112]
杨炤(1617—1692),字明远,号潜夫,江苏常熟人,著有《怀古堂诗选》五十卷,作诗学陶、杜五言,时人将其诗作比作“雪山醍醐”[113],深得名士如钱谦益、吴伟业、王时敏、邢昉等评赞。钱谦益认为杨明远的诗歌就是牛之初乳,体气自然,意匠深隐,与前所引抨击的前后七子“今之诗文”形成鲜明对比。考之此譬喻,就是出自《大般涅槃经》本有的譬喻,独一无二,其他经典没有。经文载:
复次,善男子。如牧牛女为欲卖乳,贪多利故加二分水,转卖与余牧牛女人。彼女得已,复加二分,转复卖与近城女人。彼女得已,复加二分,转复卖与城中女人。彼女得已,复加二分诣市卖之。时有一人为子纳妇,急须好乳以供宾客。至市欲买,是卖乳者多索价直。是人语言:“此乳多水实不直是,值我今日赡待宾客,是故当取。”取已还家,煮用作糜,无复乳味。虽无乳味,于苦味中犹胜千倍。何以故?乳之为味诸味中最。[114]
佛陀运用此喻,意在担心他涅槃后《大般涅槃经》被恶比丘随意抄写流布,失去了本来真实的面貌,就如牛乳多次加水失了乳味,但是佛陀坚信失了乳味的《大般涅槃经》依然是最上乘经典,胜过其他经典千倍万倍。
钱谦益在《鼓吹新编序》中运用的“群盗构乳喻”也是出自《大般涅槃经》,经文如下:
譬如长者多有诸牛,色虽种种同共一群,付放牧人令逐水草,唯为醍醐不求奶酪。彼牧牛者,构已自食。长者命终,所有诸牛,悉为群贼之所抄掠。贼得牛已无有妇女,即自构捋,得已而食。尔时群贼各相谓言:“彼大长者畜养此牛,不期奶酪唯为醍醐。我等今者,当设何方而得之耶?夫醍醐者,名为世间第一上味。我等无器,设使得乳,无安置处。”复共相谓:“唯有皮囊可以盛之。”虽有盛处,不知攒摇,浆犹难得,况复生酥。尔时诸贼,以醍醐故,加之以水。以水多故,奶酪醍醐一切俱失。凡夫亦尔,虽有善法皆是如来正法之余。何以故?如来世尊入涅槃后,窃盗如来遗余善法,若戒定慧,如彼诸贼,劫掠群牛。[115]
佛陀运用此譬喻故事,意在强调他涅槃后,他的佛法会被外道盗窃,虽被所盗但不知修行方便终不能取得正果,就像群贼盗牛取醍醐,虽有皮囊盛乳,但不懂攒摇,又加之以水,最终奶酪醍醐一切俱失。
对于佛教譬喻与诗论,钱谦益很清楚二则譬喻之间的差异:“今世之为七言者,比拟声病,涂饰铅粉,骈花俪叶,而不知所从来,此盗牛乳而盛革囊者也。标新猎异,佣耳剽目,改形假面,而自以为能事,此抨驴乳而谓醍醐者也。”[116]“盗牛乳者”之弊,在于片面追寻声律辞藻之美,而不知门径,不知其所从来。“抨驴乳者”之弊,在于标新猎异,佣耳剽目,道听途说,改形换面,不仅不知其弊,反而自以为高。[117]钱谦益所引《大般涅槃经》譬喻,都有其特定的寓指对象,借以批判明代诗坛的一些弊端,表明他复归古学的理念。
由此看来,钱谦益对《大般涅槃经》的譬喻相当熟稔且感兴趣,反复引用借以阐明他的诗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