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人

二、文人

东晋南北朝,名士与名僧的交游成为佛教兴盛时期士林中的普遍现象。这种交游往往表现为在一位高僧周围聚集着一批名士。《高僧传》《续高僧传》中文人与涅槃师交往情况列表如下:

《高僧传》《续高僧传》中文人与涅槃师交往情况表

佛教在东晋南北朝时期为广大知识阶层所接受,汤用彤先生概括指出:“溯自两晋佛教隆盛以后,士大夫与佛教之关系约有三事:一为玄理之契合,一为文字之因缘,一为生死之恐惧。”[19]“玄理”,指佛教教理,如“我法两空”的般若空观、心性本净的人性论、富于辩证内涵的认识论等,佛教以其丰富价值的思想理论弥补了传统思想的不足,引起了士人的关注。“盖魏晋六朝,天下纷崩,学士文人,竞尚清谈,多趋遁世,崇尚释教,不为士人所鄙,而其与僧徒游者,虽不无因果福利之想,然究多以谈名理相过从。”[20]“文字”,指汉译佛经,它们作为外来文化的载体,输入了新的词汇、新的表达方式、新的表现风格,成为历代文人从事创作的丰富、良好的滋养。“生死之恐惧”,指人的生死解脱、救济问题。世间一切人,包括佛陀,当他们面临生老病死、人生困境之时,都期许从佛教中找寻答案、出路。唐以后净土宗的兴盛即与此有关,因为它试图解决人们来生的问题。

谢灵运结交名僧慧远、竺道生等,对竺道生的阐提有性、顿悟成佛等新说表示支持,著《辨宗论》加以解说、赞许,晚年参与《大般涅槃经》的“改治”,对佛法素养深厚。他的诗文多涉及佛教义理的辨析,其中竺道生的涅槃思想对他的影响巨大。谢灵运与竺道生的关系另有专章讨论,此不赘述。

范泰(355—428),是刘宋初的一位重臣,深得宋武帝、宋文帝的重用和优待。晚年因得罪权要,为了避祸而事佛精勤。《高僧传》卷七载:“宋元嘉初,徐羡之、檀道济等,专权朝政,泰有不平之色,尝肆言骂之,羡等深憾。闻者皆忧泰在不测,泰亦虑及于祸,乃问义安身之术,义曰:‘忠顺不失,以事其上,故上下能相亲也,何虑之足忧。’因劝泰以果竹园六十亩施寺,以为幽冥之佑,泰从之,终享其福。”[21]可见,“士大夫为避祸求福而信仰佛教,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皈依动机”[22]。范泰等对大乘涅槃学的关注表现在他们对“涅槃圣”竺道生的敬仰和问道方面,《高僧传》卷七载:“王弘、范泰、颜延之并挹敬风猷,从之问道。”[23]范泰在《与生观二法师书》中云:“法显后至,《泥洹》始唱。便谓常住之言,众理之最;般若宗极,皆出其下。”[24]观即慧观,他与慧严、谢灵运改治南本《大般涅槃经》,推动涅槃学说在江南的迅速流播。范泰在文中指出慧义、慧观之徒的涅槃学说渊源虽远及提婆,但中介却是法显,对法显翻译的《泥洹经》倡导佛身常住,涅槃妙有论超越般若的真空说颇有认识。

宗炳(375—443),刘宋时期典型的隐士,师从慧远,精研般若空观。他的著名论辩文《明佛论》主要论证精神不灭,论曰:“夫道之至妙,固风化宜尊,而世多诞佛,咸以‘我躬不阅,遑恤于后’,万里之事,百年以外,皆不以为然。况复须弥之大,佛国之伟,精神不灭,人可成佛,心作万有,诸法皆空,宿缘绵邈,亿劫乃报乎?此皆英奇超洞,理信事实,黄华之听,岂纳云门之调哉?世人又贵周、孔书典,自尧至汉,九州华夏,曾所不暨。殊域何感,汉明何德,而独昭灵彩?凡若此情,又皆牵附先习,不能旷以玄览,故至理匪遐而疑以自没。悲夫!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之心,宁知佛之心乎?”[25]宗炳表明自己对佛教的坚信不疑,接着指出“精神不灭,人可成佛。心作万有,诸法皆空”,佛教是治心为上,是通过调节人的心理活动、精神活动达到人格完善和修行境界的圆满,这一切与儒家明于礼仪、暗于人心不同。同文中宗炳还表达他的终极追求是涅槃成佛,“推夫善道,居然宜修,以佛经为指南耳。彼佛经也,包五典之德,深加远大之实,含老、庄之虚,而重增皆空之尽。高言实理,肃焉感神,其映如日,其清如风,非圣谁说乎?”[26]佛教不仅包容了儒、道的优点,还超越它们成为至高至尊之教法。《明佛论》着重谈论的是形神问题,宗炳主张形灭神不灭。“无生则无身,无身而有神,法身之谓也。”法身是佛,虽无相而常住不变,不生不灭的,通过法身说论证精神不灭。又说“伪有累神,成精粗之识。识附于神,故虽死不灭,渐之以空,必将习渐至尽,而穷本神矣,泥洹之谓也”[27]。精神主导形体时会产生六识精粗之别,然而精神本身是不会消灭的,这就是涅槃的境界。说的依然是法身常住精神不灭的涅槃观,并由此得出“人可作佛,其亦明矣”的结论。可见,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涅槃学说对他的孳乳之用也是不可低估的。[28]

颜延之(384—456),晋宋之际文坛领袖,与谢灵运齐名,素奉佛法,博通经论。颜延之与同时期天文学家何承天展开多次论战,论战的焦点之一即儒家所谓的“人”与佛教所言的“众生”之间的差异。何承天认为人是万物之长,不可与动物相较。颜延之在《释何衡阳达性论》中说:“足下云:同体二仪共成三才者,是必合德之称,非遭人之目。然总庶类,同号众生,亦含识之名,岂上哲之谥?然则议三才者,无取于氓隶;言众生者,亦何滥于圣智!虽情在序别,自不患乱伦。若能两藉方教,俱举达义,节彼离文,采此共实,则可使倍宫自和,析符复合,何讵怏怏,执吕以毁律?”[29]颜延之认为人与动物都属于“众生”,因二者都属于“含识”。“含识”意译有情、众生,即指含有心识之有情众生,指一切生物。又作含灵、含生、含类、含情、禀识。以一切众生皆有心识,故称含识,此总摄六道之有情众生。颜延之此论主张一切有情识的众生之间无差别,即众生平等,这与《大般涅槃经》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观点非常接近。颜延之与谢灵运一样,受《大般涅槃经》的濡染依然可见。

刘虬,具体生卒年不详,大致是宋齐间人。有关他的事迹,见于《南齐书》卷五十四《高逸传》,记载他与佛教的关系的内容只有一小段:“精信释氏,衣粗布衣,礼佛长斋,注《法华经》,自讲佛义。以江陵西沙洲去人远,乃徙居之,建武二年,诏征国子博士,不就,其冬,虬病,正昼有白云徘徊檐户之内,又有香气及磬声,其日卒,年五十八。”[30]虽只有这么几句话,然以一个高逸之士,死前竟有香气及磬声等充满佛教味道的征兆,可见刘虬对佛学是有深入的涉猎的,他也常与僧人来往,与竺道生、慧观与谢灵运皆认识,对于僧人间的经典诠释之争也是很了解的。《广弘明集》卷十九载有萧子良《与荆州隐士刘虬书》,其中言“刘虬初为富阳令,后为南郡丞。顷之自免,始事拂衣,时年三十二,论者比汉疏邴焉。遂辟谷却粒,饵术衣麻,布衣草茅室土帐,礼诵长斋六时不阙,世谛典籍不复修综,棋书小艺一切屏绝。惟研精佛理,述善不受报、顿悟成佛义,当时莫能屈,注《法华》等经,讲《涅槃》《大小品》等”[31]。“善不受报”和“顿悟成佛”义都是道生的主张,刘虬全部加以引述,可见他对道生的学说非常熟悉且表示支持。刘虬还写过一篇《无量义经序》,在序中,刘虬以七阶来判释经典主从关系,如“根异教殊,其阶成七:先为波利等说五戒,所谓人天善根,一也。次为拘邻等转四谛,所谓授声闻乘,二也。次为中根演十二因缘,所谓授缘觉乘,三也。次为上根举六波罗蜜,所谓授以大乘,四也。众教宜融,群疑须导,次说《无量义经》,既称得道差品,复云未显真实,使发求实之冥机,用开一极之由绪,五也。故《法华》接唱,显一除三,顺彼求实之心,去此施权之名,六也。虽权开而实现,犹掩常住之正义,在双树而临崖,乃畅我净之玄音,七也。过此以往,法门虽多,撮其大归,数尽于此”[32]。前三阶为声闻缘觉小乘教理,后四阶为大乘教理,大乘教理对应的是《般若经》《无量义经》《法华经》《大般涅槃经》这四部经典。刘虬对大乘经典的认识已经有高下浅深之别,将《大般涅槃经》列为最后一阶,应意味着他认为《大般涅槃经》是最高最深之经典。

沈约是齐梁之际著名文学家、历史学家,他笃信佛教,精通佛典,尤其对《维摩诘经》《大般涅槃经》深有研究。他的佛教思想受大乘涅槃学说的影响体现在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他在《佛知不异众生知义》言:“凡夫之与佛地,立善知恶,未始不同也。但佛地所知者,得善之正路;凡夫所知者,失善之邪路。凡夫得正路之知与佛之知不异也,正谓以所善非善故失正路耳,故知凡夫之知与佛之知不异。由于所知之事异知不异也,凡夫之所知不谓所知非善,在于求善而至于不善。若积此求善之心,会得归善之路,或得路则至于佛也。此众生之为佛性,实在其知性常传也。”[33]宣扬大乘佛教平等的佛性说,凡夫向善求善即能成佛。《因缘义》载:“凡含灵之性,莫不乐生。求生之路参差不一,一尔流迁,途径各异。一念之间,众缘互起。一因一果,内有差忒。好生之性,万品斯同。自然所禀,非由缘立。固知乐生非因缘,因缘非乐。生也,虽复俱宅形骸,而各是一物。一念既召众缘,众缘各随念起。善恶二念,诚有不同。俱资外助,事由一揆。”[34]意思是众生皆有好生之性,此好生之性是“自然所禀”不受因缘限制。此与《大般涅槃经》所言“如地坚性,火热性,水湿性,风动性,而地坚性乃至风动性,非因缘作,其性自尔”[35]相契合。其中“一念之间,众缘互起”“一念既召众缘,众缘各随念起”,强调缘随念起,与道生的顿悟说有相通之处。

名士与名僧之间的互动往来,间接促进了僧人所精研的佛教思想的传播。“特别是在佛教义理上,大乘般若学与玄学的合流,形成了佛教化的玄学或玄学的佛教化,使得名僧与名士频繁交涉,玄谈与佛理相映成趣而共入一流。士大夫佛教渐成主流,在当时社会意识形态中也占了重要的一席。”[36]除沙门僧侣致力于佛教的弘传及义理探析外,文人士大夫亦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分子,领导着社会文化的走向。他们对佛教进行宣传、捍卫和改造,对六朝时期佛教的发展有深刻且重大的影响。同时佛教也渗入文人的思想、意识和骨髓中,与僧人交游、游览山水佛寺,参与讲经、法会、斋戒等,皆成为文人士大夫生活的一部分。上述所列举的文人,深受与之相交往的涅槃僧影响,他们各自的佛教思想认识皆烙有涅槃思想的痕迹,从他们的论辩文中可知大概。且因颜延之、谢灵运等人的文坛地位,他们自然又推动了涅槃学说的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