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终归于释
皎然,俗姓谢,字清昼,著有诗歌理论专著《诗式》,其周游三教而终归于释,其理论和创作均体现出“融承儒释道三教思想”的特点,于佛学尤为着力,其“《诗式》之‘取境’与‘作用’乃得佛教润染。‘取境’‘最尚’‘高’‘逸’,依托佛教之境无所依傍,且与佛教思想中的‘绝对真实的精神本体’相通。‘作用’则汲取佛教内心缘虑取境之功而极重创作之心理内容”[14]。作为一名僧人,这种取向是必然的。
皎然自称为谢灵运后裔,二人虽间隔三百多年,谢灵运的盛名一定对其产生有形无形的力量。在《诗式》中他对谢灵运评价极高:“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上蹑风骚,下超魏晋。”[15]皎然对谢灵运极为推崇,必然对谢灵运的所有诗文和学术活动用心了解。以下举皎然两首诗歌印证他对《大般涅槃经》的接受和领悟,先看《遥和尘外上人〈与陆澧夜集山寺问涅槃义,兼赏陆生文卷〉》:
共是竹林贤,心从贝叶传。说经看月喻,开卷爱珠连。
清净遥城外,萧疏古塔前。应随北山子,高顶枕云眠。[16]
这是一首唱和诗,诗歌写作缘起于与朋友夜宿寺院,讨论涅槃含义,诗中有浓郁的佛学意味。首句的竹林七贤,是魏晋时期七位风格高标的俗世诗人的概称,皎然称自己与朋友的友谊如竹林七贤一般,正是从其格调上讲友谊的趣味相投与精神趋向。“心从贝叶传”,“贝叶”是古代印度人用以书写佛经的文献载体,一般指棕榈叶,后以此借指佛经。“说经看月喻”,“月喻”指的是谢灵运改治后南本《大般涅槃经》中的《月喻品》,昙无谶北本则称为《如来性品》。《月喻品》,顾名思义以月亮的圆缺、盈亏、大小为喻,揭示如来法身是常住不变、不生不灭的,“如来实性,喻如彼月,即是法身,是无生身,方便之身随顺于世,示现无量本业因缘,在在处处示现有生”[17]。《大般涅槃经》主张佛陀有二身,生身和法身。佛陀的常住身(法身)与方便示现身(生身)乃同一佛身的两面,不可分割。为感化众生得正法,佛陀才不得不示现方便身,一旦功成圆满即入大般涅槃,恢复他的常住身。又如众生看月亮有阴晴圆缺大小的变化,[18]而实际上,月亮任何时候都无增减侵蚀,时刻圆满自足,光照天下。同样,佛身本是常住不变,但因众生根性不同,视佛出生、成长、出家至涅槃如月之盈亏变化。实则不然,佛之一切表现都乃方便示现,其本质是清净无染,常住不变,不受凡间生老病死影响。
再如《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扬上人房,论涅槃经义〉》:
江郡当秋景,期将道者同。迹高怜竹寺,夜静赏莲宫。
古磬清霜下,寒山晓月中。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
翻译推南本,何人继谢公。[19]
此诗题目中明确指出皎然与寺院上人讨论涅槃经义,地点在寺院,时节在秋夜的寂静清冷中,诗人的诗情缘境产生,领悟到佛性的存在所依靠的一切外在都是空虚不实,得鱼忘筌即是此意。“法性寄筌空”中的“筌”来自《庄子》,实际上皎然对庄子尤为重视,在其诗歌中运用了很多的庄子意象,“从而使他的诗作在某种程度上展现出一定的庄子道家色彩来”[20]。这句的意思是说,佛性不能靠语言讲清楚,语言只是工具,关键在于主体的悟性。最后两句中,南本,即指谢灵运翻译改治后的南本《大般涅槃经》,在《大般涅槃经》诸译本中,诗人认为谢灵运改治后的南本为首推,予以盛赞,直言其功劳无人可比,以此引出对《大般涅槃经》进一步研究思考的必要,到底有什么人可以接继谢灵运的贡献,可以将此相关工作继续推进呢?没有文献,理论研究无从谈起,仅有文献,理论研究也未必见得能做好,非其人,道不虚行,即为此意。而毕竟文献是第一位的,文献为理论研究提供了研究的可能性和基础,谢灵运改治本为《大般涅槃经》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最佳的基础,下面就要看后人的理论阐发了。诗人的潜在意图,一方面是寄望于当世禅林儒生,一方面也体现了诗人自己的学术使命感,期待自己能在此做出一番贡献。使命感,从来都不是别人、国家、时代强加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人自己处在时代的洪流中,把握住时代的脉搏,结合自己人生的抱负目标对自己提出的,是敢于承担起责任的勇者。整首诗的理论价值不仅在于赞扬谢灵运,而更重要的是提出了“诗情缘境发”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