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禅宗宗旨

二、禅宗宗旨

众多禅僧精通《大般涅槃经》后,很自然地会体现在禅宗宗旨中,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禅宗宗旨在多方面吸纳了《大般涅槃经》中的要义来建构思想体系。禅宗思想的两大源头是般若思想和涅槃思想。般若思想破除外相,讲真空;涅槃思想彰显实相,讲妙有。《大般涅槃经》中明言《涅槃》源出《般若》,“佛亦如是,从佛出生《十二部经》,从《十二部经》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82],用牛、乳、酪、生酥、熟酥、醍醐变化过程来譬喻佛经的发展历程,其中就点明《大涅槃》是醍醐,是无上最高佛法,源出于《般若波罗蜜》。汤用彤先生曾说:“《般若》《涅槃》,经虽非一,理无二致。《般若》破斥执相,《涅槃》扫除八例。《般若》之遮诠,即所以表《涅槃》之真际。明乎《般若》实相义者,始可与言《涅槃》佛性义。”[83]指明般若思想和涅槃思想异曲同工之妙,二者相辅相成,共同到达“道”的最高境界。慧能的南宗禅思想就是建立在《大般涅槃经》佛性思想和《般若经》空性思想相结合的基础上的。

(一)定慧双修

息虑静缘为定,破恶证真为慧。定学,指防止心意散乱以求安静之法。小乘有四禅定、四无色定、九想、八背舍等,大乘更加九种大禅、百八三昧、百二十三昧等。慧学,指破除迷惑以证真理之道。小乘观四谛、十二因缘,大乘观真如、实相。这点钱穆亦持此见:“六祖言见佛性,固本诸《涅槃》。其言定慧等,亦出《涅槃》。”[84]《坛经·定慧第四》中六祖示众云:“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85]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体用如一。如灯和光关系,有灯即有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虽有二,体本同一。六祖的定慧等学是不赞成由定得慧之坐禅法。《大般涅槃经》卷三十记载:“善男子,十住菩萨,智慧力多,三昧力少,是故不得明见佛性。声闻缘觉,三昧力多,智慧力少,以是因缘,不见佛性。诸佛世尊定慧等故,明见佛性,了了无碍。”[86]经文明确定少慧多或定多慧少都不能见佛性,只有定慧相等才能明见佛性。

《坛经》中六祖对志诚的开示再次表明他的戒定慧观,六祖云:“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诚曰:“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议。吾所见戒定慧又别。”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87]真正的戒定慧法是无先后次序的,是统一的,是“从自性起用”的修行法。他反对神秀所说的“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的戒定慧阶次修行。定慧乃六祖与《大般涅槃经》浅层关系的一端,从深层关系看,《大般涅槃经》乃六祖思想的归趣。

(二)禅宗心性

从初祖菩提达摩到五祖弘忍、六祖慧能、北宗神秀,再到禅宗三足鼎立的牛头宗,涅槃佛性思想成为禅宗心性理论的重要构成要素。具体体现为以下方面:

第一,宣扬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佛性说是《大般涅槃经》的中心主题,也是它胜过其他经典的最主要原因。“一切契经、诸定三昧,皆归大乘大涅槃。何以故?究竟善说佛性故。”[88]《大般涅槃经》中反复强调“众生有佛性”是此经最深奥隐秘的教义,“一切众生有佛性者,九部经所未曾闻”[89],凡此皆可见佛性思想在经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中国佛教徒重视“佛性”问题也是从《大般涅槃经》传译到中国开始的。

我们熟悉的六祖初见五祖的这番对话,五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90]五祖弘忍嘲笑慧能是未开化的岭南人,是獦獠,成不了佛。慧能言说人是存在南北地域差异,但人人心中的佛性是平等的,是没有南北之分的。慧能佛性平等论就是《大般涅槃经》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不同表述。

第二,宣扬一阐提有佛性。在中期大乘经典中,“一阐提”指一些罪恶深重,不能成就佛道的众生。《大般涅槃经》中关于一阐提能否成佛前后存在矛盾,一阐提可以成佛的论点更受后人推崇,影响力更大。从众生本于佛,源于佛性的思想出发,“涅槃圣”竺道生进一步创立阐提成佛义。他认为一阐提虽然不具信、断善根,但它亦是有情众生之一类,同样是源于佛性的,一阐提既然有佛性,虽为烦恼业障所覆不能得见,但只要借助一定的条件,如起信、学佛、亲近善知识等,自然亦可能除业缚,成圣作佛。

六祖对印宗法师和薛简的开示透露了“一阐提”观,分别从五祖指授、佛性无二、一阐提有无佛性三方面阐述。

宗复问曰:“黄梅付嘱,如何指授?”惠能曰:“指授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宗曰:“何不论禅定解脱?”能曰:“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宗又问:“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惠能曰:“法师讲《涅槃经》,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一阐提等,当断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91]

六祖所引高贵德王菩萨讨论一阐提的这段经文,见于《大般涅槃经》卷二十二和卷二十八,“一切众生,乃至五逆、犯四重禁及一阐提,悉有佛性”[92],佛陀称善根有内外、漏无漏、常无常,而佛性非内非外、非有漏非无漏、非常非无常,不会因五逆、犯四重禁及一阐提而断灭。因此一阐提可以断善根但不会断佛性。六祖引用该经文的主旨就是告诉印宗,五祖指授给他的是佛法不二之法,即不生不灭的佛性,无需禅定解脱过程。

第三,宣扬常乐我净。《大般涅槃经》处处宣说涅槃是常、乐、我、净,如“于大涅槃应生常、乐、我、净之想”[93],“解脱涅槃,常乐我净,不生不灭,见于佛性而自然得”[94]。指出常乐我净的特性是大乘涅槃所独有,小乘涅槃为不真不实。《大般涅槃经》中还主张“常乐我净”是佛陀说法的一种善巧方便。为破世俗的无常、苦、无我、无净而说,如“实是生死,无常、无乐、无我、无净,为度众生,方便说言,常乐我净”[95]。经中也有言称佛陀说常乐我净是为了破斥众生所执着的世间常乐我净,如:“是时众生多生常想,为破众生如是常心,说一切法悉是无常,唯说如来常住不变。……为破众生世间乐故,演说常、乐、我、净亦尔,如来为破世我、世净,故说如来真实我、净。”[96]

同样道理,佛陀也是为了随顺世间才说涅槃是真的,“涅槃之性,实非有也。诸佛世尊,因世间故,说言是有”[97]。总之,《大般涅槃经》有时把常乐我净作为一种权宜方便教化众生,不可执着。六祖为弟子智彻开示的经文就论及“常乐我净”:

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槃》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览千遍,有何所益?”[98]

此段从大涅槃境界指出凡夫、外道、二乘人的八倒(即无常、苦、无我、不净;常、乐、我、净)都是不了义,佛陀说“常乐我净”是一种善巧方便,佛性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才是佛陀的最不可思议圆妙微言。

(三)禅宗“明心见性”

东晋末年,竺道生在六卷本《泥洹经》译出后,立即加以研究,著有《泥洹经义疏》,为《大般涅槃经》最早的注疏本。竺道生又撰有《佛性当有论》《辨佛性义》等篇章,探讨《大般涅槃经》的佛性义,被后人推为“涅槃圣”。竺道生的“顿悟成佛说”是佛教中国化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禅宗,以“明心见性”的修习方式,将竺道生的“顿悟成佛”理论淋漓尽致地贯彻在整个宗教实践之中。

“生公殁后,微言未绝,至于有唐,顿悟见性之说大行,造成数百年之学风,溯其源头,固出于竺道生也。”[99]“唯生公顿悟能理会大乘空有二经之精义。《般若》宣说无相,理不可分。故极慧冥符,胡能有渐?而《涅槃》直指心性。不易之理,事本在我。故‘见解名悟’,是真理之自然顿发,与‘闻解’者不同。此则后日禅宗之谈心性主顿悟者,盖不得不以生公为始祖矣。”[100]道生的顿悟成佛说充分吸收了般若真空和涅槃妙有的精义,他是禅宗谈心论性主张顿悟说的开创者。

竺道生在《大般涅槃经集解》载:

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则无差,悟岂容易?不易之体,为湛然常照,但从迷乖之,事未在我耳。苟能涉求,便返迷归极,归极得本。[101]

众生本有的那种实相本体的本觉能力,如同一盏常明灯,湛然常照在众生的根本处。但是众生往往被愚习所迷,一时无法寻见自身的佛性之光。众生若能依靠自身智慧,自然顿发真性,从而返归本性见性成佛。

“见性成佛”是禅宗的根本思想,这一理论简单明了。何以见性成佛?所谓性本清净、性自明觉,觉悟不在于向外追求,只要反求诸己,识得自性,还得本心,便是觉悟。《坛经》中六祖处处强调这一思想,如“自身静心”“佛性即无南北……佛性有何差别”“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人性本净……自性本净”“本元自性清净”“一切法自在性,名为清净法身”“般若常在,不离自性”“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身心见,莫著外法相”,以上所言不断告诉人们自性本来清净,正如他的一首著名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高度概括本性清净、见性成佛的思想。六祖多次在对话中阐明自本心而见性。

师示众云:“善知识!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102]

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脱知见。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脱知见。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志诚再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103]

六祖与志诚的对话中,主张顿渐之修、立一切法都是世间假相,只有自性自悟、顿悟顿修才是菩提涅槃等万法根本。

以上所论足以说明《大般涅槃经》在六祖思想甚至整个禅宗中的重要地位。两晋南北朝以来,长期的教理研习为六祖创立直指人心的禅宗准备了殊胜的外缘,六祖以其契理契机的大智慧全开一线,当机引导众多饱学高士回归到了自性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