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诗派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山之祖和“一祖三宗”之一(黄庭坚为一宗),其在诗歌方面的成就是巨大的,他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说为江西诗派所推崇,对后世诗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唐到五代百余年间,江西一直是禅宗重要的根据地,地域环境浓郁的佛教氛围对其产生了一定影响,他与禅林有许多交游,[39]由他自诩“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可知,他不只是由于生活环境接近佛禅而心寄禅学,这更是他自己内心的选择。禅学思想不仅体现在他的诗文中,更体现在他的书法中,[40]有关他与禅学的渊源已有学者梳理,[41]此不赘述了。我们从他早期诗文中可以看到,他对佛教的典故、禅宗语录都比较熟悉。试看这首《何造诚作浩然堂,陈义甚高,然颇喜度世飞升之说,筑屋饭方士,愿乘六气游天地间,故作浩然词二章赠之》:
万物浮沉共我家,清明心水遍河沙。
无钩狂象听人语,露地白牛看月斜。
小雨呼儿蓺桃李,疏帘帏客转琵琶。
尘尘三昧开门户,不用丹田养素霞。[42]
这首诗着重描述佛教中“心”的妙用。人的心本来就是光明寂照的,可以遍及宇宙一切处。这个心是人的真心清净心,而不是妄心。妄心之狂迷,就像无钩狂象。《大般涅槃经》卷三十一曰:“不修心者,不能观心。轻躁动转,难捉难调,驰骋奔逸,如大恶象。”[43]这句话分析心的重要作用,只有认真修心,才能观察到心的各种情态,因为人的心非常容易躁动移转,很容易不受控制地奔驰放逸,就如大恶象般难以控制,所以必须对心保持警惕,让其处在被观察、被觉知的状态里,这样心才可能随时随地被了解,被引导,才能心身同一的处在当下。卷二十五再曰:“譬如醉象,狂騃暴恶,多欲杀害。有调象师以大铁钩钩斲其顶,实时调顺,恶心都尽。一切众生亦复如是,贪欲瞋恚愚痴醉故,欲多造恶,诸菩萨等以闻法钩斲之令住,更不得起造诸恶心。”[44]人的心有时候就像一头醉酒的象,情绪放肆,随便奔走发狂,暴怒犯恶,突发多种欲望,更有可能枉杀无辜。作为心的调象师,人要用大铁钩这类强烈武力工具,不惜让心受伤,以让其坏心消散。普通的众人,更要如此,人的贪、欲、瞋、恚、愚、痴、醉,都是多种过分的欲望,会造很多恶业,人用佛教的修炼手段把妄心调伏之后,它就会听从主人的使唤。同样的,牛本来爱犯人稼禾,被驯顺了之后就是“露地白牛”,意即没有烦恼污染之清净境地的牛。内心清静之后,去除了执着,随便遇到何种境界都十分自在,任运而转。这是黄庭坚早期佛教思想非常重要的一首诗。宋代士大夫阶层生活高雅闲适,养身也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黄庭坚对道教、医家各种养生术都比较熟悉,对道家的“心斋”“坐忘”境界也非常欣赏,但是他本人并不赞成炼丹、神仙术等具体修炼方法。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黄庭坚在年轻时期就对大乘经典《大般涅槃经》及禅宗语录非常熟悉,在他的心中,佛教的境界是高于道教的。而且,他尤为重视心地法门,认为佛法修行的中心是净化心灵,到最后达到“尘尘三昧”、事事无碍的境地。
元祐七年至绍圣元年(1092—1094)黄庭坚居乡丁忧期间,与晦堂祖心禅师交往密切,经过祖心的启发,他闻木樨香而有悟。祖心于元符三年圆寂,黄庭坚作《为黄龙心禅师烧香颂三首》,表达痛惜之意和赞赏之情。颂曰:“老师身今七十六,老师心亦七十六。梦中沉却大法船,文殊顿足普贤哭。”[45]诗中把祖心禅师比喻成大法船,祖心离世仿佛世尊涅槃。法船原是指释迦牟尼佛,因佛能使人渡生死海到涅槃之岸,故譬以船筏。《大般涅槃经》卷一中载,当诸天人及诸会众阿修罗等听说佛要涅槃之后都非常痛苦,认为“圣慧日光,从今永灭无上法船,于斯沉没”,于是“举手搥胸,悲号啼哭。支节战动,不能自持。身诸毛孔,流血洒地”[46]。文殊、普贤乃是释迦牟尼佛之二胁士。“梦中”一语指祖心虽广作佛事,但视同梦幻,心无住著,远离诸相。
在宦海浮沉中,黄庭坚深悟世间法,体现于《澄心亭颂》[47]:
菩萨清凉月,游于毕究空。众生心水净,菩提影现中。
忍观伏尘劳,波澄泥著底。八风动地来,尘劳还复起。
觉海性澄圆,浪时无不浑。即浑即澄彻,个是涅槃门。
“菩萨清凉月”,比喻菩萨之悲德如妙月清净摄照万物。众生断绝世间烦恼,保持身清净、心清净就能成就涅槃之智慧。空、净、菩提,都是佛学中的常用语。万事最终当空,终生只要心水干净,就会照见菩提身影现身其中。这是动上有不动的生动说法,无论世间一切如何杂乱纷纷,只要自己内心保持干净安静,自然心属菩提。菩提不会无故主动自现,是自己内心先有菩提可现之条件与状况,菩提才会自现。自己要先准备好,当自己处在菩提可现的情态中,菩提不招自来,菩提是在不知不觉中来的,若是自身强力召唤,而自己心慌意乱,心猿意马,那无论如何菩提也不会出现。因此,有了这种心理上的认识,所以自己就可以忍受世间的一切,所谓“忍观伏尘劳,波澄泥著底”,生活的底色本就是污浊的淤泥,但不能让这种淤泥影响了上面澄净的波浪。这两句的立意与周敦颐《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有颇为相通之处,只是佛学内蕴更为浓厚。
下段中的八风,又名八法,即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能煽动人心,常为世人所爱憎。尘世间烦恼、疲劳犹如八风反反复复时时侵扰,永不停息,若觉性甚深,湛然如海,尘劳波浪来时,无不混浊,而混浊的同时也是澄澈干净的时刻,混浊是表面的,澄澈是内里的,澄澈干净与混浊杂乱一直都是并存的,不能要求等着混浊尘劳消失殆尽,然后等澄澈干净到来,那是不可能的。活着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在尘世间与混浊与澄净并存共生,内在的澄净佛性,时刻都在,外在的混浊红尘,一直都在,表层是混乱无章,时刻混浊,而内在澄澈干净,佛性永存。只有这样经过磨炼的心,才是生机勃勃的,因为每一个磨炼都是证得无上的涅槃之果之门。
黄庭坚在学佛参禅方面,得益比较大的是佛性平等、法身常住的涅槃思想。他在《南山罗汉赞十六首》[48]言:
佛记一切贤圣众,皆以无为有差别。
如来乃至阿罗汉,同入涅槃三昧海。
二乘设不见此理,是则波旬颠倒想。
稽首迦诺迦伐蹉,看花结印同无相。(其二)
能以一切声闻佛,能以法忍出世法。
宴坐分身应十方,不取涅槃自饶益。
伏住泥沙观止水,中有菩萨清凉月。
无明风起作浪波,方会如来同觉海。(其六)
四十九年大教主,波旬请故入涅槃。
佛身常寻法界住,非其境界故不见。
末法众生鲜福田,众魔染衣汗戒律。
稽首那迦住世间,令我常生遇佛想。(其十二)
“同入涅槃三昧海”“不取涅槃自饶益”“波旬请故入涅槃”都是非常鲜明地指出涅槃的终极目标。其他如佛记、如来、阿罗汉、三昧、二乘、迦诺迦伐蹉、无相、出世、菩萨、佛身、法界、戒律、那迦等,都是佛教中语。一切贤圣和众生都是无差别安住世间,如来和阿罗汉一样通过三昧修行而达到佛之涅槃圣境。如来在世间传法四十九年,魔王波旬想方设法请入涅槃,却不知道佛陀入般涅槃只是生身之灭,如来法身是常住不变、不生不灭的。《大般涅槃经》明确肯定了众生解脱的目标在于获得常住不变的法身,证得大般涅槃。而如来法身(佛身)是实有自体的(法身),有其作用(般若、解脱),显然是一种永恒常住的生命存在。[49]牟宗三先生根据如来三德秘密藏说,认为《大般涅槃经》的如来法身“是一个永恒无限遍满的生命,现实的释迦自然只是一种示现。涅槃不涅槃亦只是一种示现”[50]。黄庭坚显然对佛陀涅槃事件非常熟悉,时常冒出与佛邂逅相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