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锄一锹刨诗眼 一针一线缝诗心——乡村诗友张晓娟其人其诗

一锄一锹刨诗眼 一针一线缝诗心——乡村诗友张晓娟其人其诗

今年正好步入50岁的彝族农民女诗人张晓娟,一直在为自己的生计和家庭的建设而奔波着、操劳着。一双洗涮中的手,粗糙得不亚于一块麻布,而她粗糙的手指写出来的诗句却有丝绸的那种细腻,与她的脾气性格和肌肤的质感有着较大的反差:挽一头秀发叠成云朵/女孩出嫁/乡俗有约跨出门槛就不能回头/而母女连心/割舍总是一场疼痛/接过娘亲手中的喜箱/换一把锁/少女的梦就溜掉了/粉颊两岸几滴悲喜交融的泪水/淹湿了身后整个芬芳的花季……

轻轻地伸手把“秀发叠成云朵”,这是女人的肢体动作,张晓娟却把这一肢体的动作娴熟地变作肢体语言,让人轻易就可以想象出村庄里一场婚礼上一位朴实的新娘即将告别母亲时的那份依依不舍之情。《新娘》里的那个“女孩”应该是诗心灵动的诗人,抑或是留在她六岁半模糊记忆中早逝的母亲,抑或是村里任何一位出嫁的女子,诗句里弥漫着的那份靓丽而忧郁的情绪,催人流泪,又给人心酸,之后再添一丝省略不去的甜蜜。

张晓娟的汉名很大众化,但是,她的人生阅历却非常个性化。去年秋天,在耉街约见她时,她正在谋划着怎么样为到处金黄的秋季做充分的时间与空间的准备:诸如必须给刚刚打下树的核桃、掰来的苞谷和收灌回来的稻谷等五谷杂粮、瓜果豆粒准备一个更大的堆放场地。秋天里,所有这些操心事都属于一个农妇必须事先考虑的季节大事。因为雨水好的缘故,庄稼也随着风调雨顺旺旺地丰收,所有的果实容器也就随之要加大,在农村,丰收也是一件焦人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却把诗歌视为仅次于庄稼的农民女诗人,对一个没有固定经济来源,每一个年头得看天吃饭的农妇而言,春夏两季的收成无论多少都比诗歌来得更诱人、更实在。

张晓娟生于昌宁县珠街乡,在嫁到耉街乡老街子的夫家之前,曾两度任过民办老师。那时,站在三尺讲台上的张晓娟,是欢快而纠结的妙龄女子,一位被左邻右舍都记挂的未婚姑娘,总是笑眯眯地面对着乡亲。她的欢畅在于虽然没能如愿以偿读高中,却被信任地推荐当了村里的代课老师。在她心里,为人师者那是一份多么圣洁而崇高的事业,也就是在那个蓬勃朝气、青春烂漫的时期,她擅自将自己不讲任何条件地“许配”给诗歌,就此毫不吝啬地在一本本信笺上密密麻麻地写下一行行歪歪斜斜的诗句,与诗歌热恋那是一桩美妙无比的“爱情”。她欣喜于虽然自己如愿考上了昌宁县一中,而且是全班考上高中的三位姐妹之一。欣喜之余,面对正在上小学的弟弟,还有家中年幼的一双小弟妹,面对父亲一年年被生活所累而变得有些像老核桃树皮的面容,张晓娟在经过反复的思想较量后,为了家庭“大业”,只有选择放弃读高中的绝好机会,一生的“伤”,就这样依附在她记忆的深处,每每想起,心灵的伤痕就会剧烈地疼痛,犹如某座在雨季里塌方的山峦。

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农村女子,要想改变“代课”的身份“转正”为正式老师,是一件何其难做的事情,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好远好远,远得就像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的星星和月亮。不但遥远,而且,还是断裂的。随着年龄的一年年往上走,作为大龄女青年的张晓娟,无法与命运做过多的抗争。毕竟她是一个很弱小的生命体,最终只有随遇而安,听从媒婆的牵线搭桥而跨乡而嫁,带着她“不朽”的诗歌理想,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人妇。做了人妇后的张晓娟,就像钟爱诗歌一般忠于家庭,被村里村外传为美谈,人见人夸。以诗为证,她在《女人》里这样告白:女人/要的不多/有了爱人和孩子/就会幸福。

这就是她诗歌里的幸福观,也是生活中的幸福观,更是生命深处的幸福观。学会知足,就会幸福。虽为人妇,却不等于屈服,身为女儿也好,或是嫁郎当媳妇、为人母也罢,她从来没有放下过手中的笔。几十年来,她依然坚持着理想,一如既往地抒写着那些从来不曾厌烦的诗句,将双脚紧踩着的土地当纸,把紧握着的锄头、镰刀视为笔,写下心酸汗水事,尽抒春播秋收景。

在我为完成对她的采访任务专程去见她时,她刚好被推选为耉街村的党支书。从此,她更忙碌了,在农妇与支书的“独木桥”上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为家里的大小事情而奔忙,更为村里的鸡毛蒜皮、狗跳驴叫的事情而操心。支书一职,是大家对她的信任,也是对一位从外乡嫁来的媳妇的认可。

走过耉街老街子,满眼皆是那些被岁月堆砌了的沧桑石板路和土木结构的农家老院。那是一条被一位从珠街嫁到耉街的张晓娟不断融入后又反复书写和歌吟过的老街;那是一个初到者都会感到心仪、心爱的秋风吹不散的农家小院;那是一座被一位坚强的农妇用诗歌打磨着的古村落。当我站在街头回望老街时,心里居然蹦出这样一个设问:如果缺了这条老街对张晓娟从内心到人格的“重塑”,作为倾心尽力相夫教子的张晓娟,老街子的魅力会因此而打折扣吗?

一个农妇,如此如痴如醉地爱着诗歌,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支撑?又属于什么样的人生追求?用女人的柔美与弹性放逐诗歌,用母性的温情与慈善喂养诗歌,这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空穴来风,这就是眼前真实存在、特立独行的彝族农妇张晓娟。

与张晓娟同坐在一张木桌边,我没有过多地问她什么,就随意地听她说自己的一些生活经历、生命过程。镰刀割草、放牛唱山歌、竹竿打核桃、弓腰薅秧时腰肌被晒得起皮……诸如此类的讲述,都是充满画面感的乡村场景,景里摆满了农妇诗人张晓娟,以及她对诗歌的热爱和敬畏。

五年前,张晓娟学车拿驾照,拿了驾照就借款、赊账买了一辆长安面包车。她说:年龄大了,每个街天大包小袋地拎着挤客车、爬货车,心里感觉很狼狈,现在要做点小买卖,就可以自己开车拉着小百货四处跑、八方卖。在被推选为村支书后,“卖货女郎”的生涯也就只有戛然而止,为职责开辟另一番“半公半农”的生活模式。

2017年,48岁的张晓娟,又鬼使神差地报考了广播电视大学本科函授。在昆明读大学的儿子问她:“妈,都这年纪了,你读函授拿文凭做什么?”听了儿子不经意的问话后,她的鼻孔一下子酸楚起来,却忍住了眼泪。儿子问得没有错,可儿子涉世未深,他还不懂妈妈“精彩”而永无尽头的精神世界。张晓娟决意要在有生之年把“未能读高中”的遗憾弥补回来,她心里明白,“弥补”的结果是徒劳的,尽管如此,她依然不离不弃地忠于自己的理想追求和灵魂皈依。

在几十年来的挫折、痛苦,甚至苦难面前,张晓娟却不卑不亢,用一双粗糙的手和一颗细腻的心,以诗歌的样式作为抒发深爱故乡的有效“途径”,向外界讲述着老街子的古朴,歌吟着山村乡民们存在感中的深刻意义和现世价值。

在文末替她如此“拔高”几句,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然而,除了这样黑白难分地“抬举”她,我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语言或雄壮的词句,为张晓娟这位同路人、同龄人和同乡人做更多的抒情和准确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