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指引宁波帮人捐资兴教

一、“良知”指引宁波帮人捐资兴教

众所周知,阳明心学包含“知行合一”“心即理”“事上磨”“万物一体之仁”和“致良知”等命题。这些命题有其本身的系统性和理论高度。宁波帮人捐资兴教是历史上发生过的真实事件,是比较实在的。如何用阳明心学的理论来解释宁波帮人捐资兴教的史实,这确实是一项不小的挑战。阳明心学本是用于实践的,需要从实践的角度来解释阳明心学。站在实践的角度,我们认为,阳明心学是关乎合理发挥人的生命潜力的学问。

阳明心学最强调的是“发心”。王阳明说:“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王阳明所说的“心”,不是指人的心脏,也不是指人的心理,而是指人的整体生命。所谓“发心”,即是发挥人的生命潜力。生命本来就有要发挥出来的趋向。一粒种子,给它温度和水,它就会发芽、生根、抽枝、长叶。一个人也是这样,只要给他恰当的平台,他就会说话做事、思考问题,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因此,发挥人的生命潜力,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使命。每个人获得生命,就有责任和义务来发挥自我生命的潜力,这就是人的“天命”。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论语·尧曰》)人知道自己天生的使命,是非常重要的。

宁波帮称得上是发挥了自己的生命潜力,他们创造了百余个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如第一艘商业轮船、第一家机器轧花厂、第一家商业银行、第一家日用化工厂、第一批保险公司、第一家由华人开设的证交所、第一家信托公司、第一家味精厂、第一家灯泡厂等。宁波帮精于团结,擅于组织,敢于与外国公司竞争,敢于与法租界当局抗衡,在中国近现代历史舞台上,展示出中国民族资本的强大力量。宁波帮人如何经营企业,如何组织社群,这里就不多涉及了,已有不少的论文和专著讨论过这些问题。我们在这里将要聚焦于宁波帮人捐资兴教,讨论他们如何处置自己的财富。

当商人经过苦心经营获得一定财富的时候,这些财富也就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按王阳明的说法,万物本为一体。自己所创造的财富,当然也就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何处置财富,实际上也是如何发挥自己生命潜力的问题。被称为“火柴大王”“煤炭大王”的刘鸿生,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中国之所以受气,是因为没有工业,没有科学,因此就想利用口袋中的现钞做点事。”刘鸿生的这番告白,就是要让自己的财富发挥固有的生命力。

要合理地发挥人的生命潜力,在王阳明看来,那就要“致良知”。“致良知”首先涉及发力的方向问题。商人如何处置财富,有一个方向的问题。有些商人是守财奴,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葛朗台,吝惜钱财舍不得用,只是以占有钱财为目的;有些商人将钱财用来花天酒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还有些商人用财富培育子弟去考科举,目的是光大门户;也有些商人将财富投入扩大再生产,追求行业的老大地位;也有些商人用财富去修桥补路、扶危济困,做一些行善积德的事;而宁波帮则更多是选择捐资兴教。不同的选择,反映出商人不同的文化品质。我们在此不去评论商人文化品质的高下,而是要说明,宁波帮人捐资兴教是他们“致良知”的结果。

宁波帮发心捐资兴教,大约有以下几种情形。

其一,有些宁波帮由于自己小时候家境不好,或者时局动荡,没有读过几年书。他们在商场打拼的过程中,切身体会到文化水平低的局限,后来有了一些钱,便发心要兴办学校,希望更多像自己一样的年轻人,有机会活得更精彩。这一类宁波帮如叶澄衷,他就是深感自己“幼年未曾识字,创业艰苦”之难,然后发愿兴办学堂。吴锦堂也是由于家境贫寒,读过两年私塾以后,不得不回家从事农业生产。除早年饱尝失学之苦,在以后的创业中也深切感受到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性。还有董浩云也是这样,他在时局与生计的双重逼迫下,早年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为此,他很早就立下宏愿,一旦有能力,一定要创办一所大学,给予好学上进的青年人受教育的机会。

最有意思的是叶澄衷,据说他是受一个学徒的一句话的启发,而后有了办学校的初心。有一次,叶澄衷的孩子生病了,保姆抓药心急,却被药店的学徒刻薄地抢白道:“你心急,自己开药啊。”叶澄衷听说此事,马上在那家药店的对面开了一家药店。那家药店倒闭后,学徒去向他道歉。叶澄衷看到学徒人品不坏,就原谅了他,并给他一份新工作。但那个学徒选择回乡,临走时对叶澄衷说:“只怪我家穷,受教育少,说话容易冲人。”叶澄衷正是从这件事上,看到教育可以改变人生。

其二,有些宁波帮人自身是文化人,在官场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们对于国际时局有全面的了解,对于中国人受人欺侮有真切的感受,他们忧心于中华民族整体生命的贫弱,扛起教育救国的重任。这些人不一定是多么有钱,但他们多是有社会影响力。这一类宁波帮人如张寿镛,他本来就是清朝举人,在国民政府做过财政厅厅长、淞户道尹。1925年“五卅惨案”后,上海圣约翰大学(属美国圣公会办的一所教会大学)师生,要纪念牺牲了的烈士,竟然遭校方脚踏国旗、驱出校园的污辱。572名师生愤然离校,决定另建中国人自己的大学——光华大学。此时张寿镛被公推为校长。他决定不做官,不遗余力一心办好光华大学,明显就是要“振兴中华、反抗帝国主义宰割和奴役”。

再如严修,曾经中过进士,当过翰林,做过清朝翰林院编修、贵州学政、学部侍郎。他有强烈的民族正义感和敏锐的洞察力,较早地看到世界潮流和国势危急。他大声疾呼:“中国自强之道,端在教育,创办新教育,造就新人才。”大学教育之设施及扩充,为我国目前最急切之要求。他在天津做了各种办学的尝试,将国际上先进的教育理念引入中国。

其三,还有一些宁波帮在自己经营企业过程中,感到员工文化水平低,不利于企业发展,于是愿意花钱对员工进行职业教育。1935年,俞佐庭与金润庠在私立南洋商科高级中学基础上,创办上海市商会商业夜校和商业补习夜校的劳工班,培养商业人才。他们说,工厂商店职工文化水平和业务水平的高低,直接影响工厂产品的良莠、商店营业的盛衰。叶澄衷早在创办顺记五金店的过程中,为培养商务人才,也专门创办业校,聘请洋人教师,组织店员学习知识。

其四,还有一些宁波帮,早期曾在宁波帮前辈兴办的学校里读过书,受到过免费教育的恩惠,后来自己有钱了,也来捐资兴教,来回馈社会。如1871年,叶澄衷在老家镇海庄市创办叶氏义庄,帮助穷苦孩子免费读书,接受英语等现代教育,包玉刚、邵逸夫就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当义庄发展成为两等小学堂的时候,包从兴、赵安中等也来到该校读书。后来,包玉刚、邵逸夫、赵安中、包从兴等人,都成了宁波帮中捐资兴教的翘楚。可以看出,宁波帮捐资兴教是薪火相传的。

与此相似的还有宁波帮捐资兴教的家族行动。王宽诚是海外华侨向新中国教育事业捐款的带头人,他的子女王明远、孙弘斐、王兆宏、王明勤等,自1989年以来,也先后捐资四千多万元人民币。包玉刚、曹光彪、赵安中、董浩云等人的后代,也都在家乡捐赠公益项目或设立教育基金。捐资兴教成为这些宁波帮人家族文化的基因,成为这些宁波帮家族成员的自觉行动。

其五,还有些宁波帮,是以组织的形式来捐资兴教。《鄞县通志》强调,宁波人“其团结自治之力,素著闻于寰宇”。还说:“宁人足迹所履之处,为达数百人,鲜有不谋组织团体,建造会所,兴办教育、慈善诸务,以为利于乡人者。”以宁波旅沪同乡会为例,同乡会以“团结同乡,发挥自治精神”为旨归,其会务活动一项重要内容是“同乡教育及社会教育”。当时旅居上海的宁波帮人有这样一个共识,那就是:“故欲求国家强盛,民族发展,普及国民教育,提高民智水准,实为急不容缓之要图”。学校是“养成精神,获取能力”的最佳场所。应该以“养成新时代的儿童,实现新时代的社会”为教育目标。宁波旅沪同乡会在上海先后举办10所学校,据不完全统计,整个民国时期,共教育同乡子弟近两万人。

宁波帮发心捐资兴教,机缘大概有以上五种。虽然机缘各有不同,但都是指向捐资兴教,这就是他们的良知,是他们在自己的人生实践中体悟出来的。这与王阳明提倡的“致良知”一脉相承。王阳明非常重视教育。有人对王阳明说:“古之名世或以气节,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便是全人。”而王阳明回答说:“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无愧全人。”在世俗人眼中,最值得看重的是气节、文章、政事和勋烈,而王阳明认为,他情愿从事于讲学,而放弃其他的四项。王阳明甚至说:“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这实际上是将讲学当作人生命存在的根本方式。王阳明所说的“讲学”就是指教育。王阳明之所以如此重视教育,是因为教育可以帮助更多的人更好地发挥自己的生命潜力。

宁波帮对教育也有很多真知灼见。有学者说,吴锦堂在家乡宁波一系列的兴教办学活动,不纯粹是造福桑梓的义举,更是蕴涵着自身的价值追求,是一种自觉的实践行动。也就是说,吴锦堂的兴教办学,在给家乡人带来福祉的同时,也实现了自身的人生价值,真是做到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张寿镛创办光华大学,其中心思想就是要从帝国主义手中收回教育权,使国家尽善尽美,必须植根于大本大原,而这大本大原就是教育。张寿镛是要用教育来壮大中华民族的整体生命。叶澄衷认为,创建学堂能使“从此学习之人学有进益,大则可望成才,小则得以谋业”。严信厚在与外国企业竞争中认识到,要发展民族企业,人才是关键。1897年,他创立中西式的储才学堂,便是以“革新图强,储备人才”作为办学宗旨,弃旧科,立新学,注重学习西方科技知识。

这些宁波帮在职场上奋斗大半辈子,他们获得了一定的财富,也积累了大量的人生智慧。他们捐资兴教,不仅是帮助那些贫困子弟也有发展机会,而且还希望将自己的创业精神和人生智慧传承下去。这就是“良知”。宁波帮大都愿意捐资兴教,也是致自己的“良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