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元朝之答剌罕

五、元朝之答剌罕

元末杨瑀《山居新话》有答剌罕一则,陶宗仪曾闻杨氏口述,故《辍耕录》卷一“大军渡河”条亦记其事。杨氏云:

至顺间,余与友人送殡,见其铭旌粉书云:“答剌罕夫人某氏”。遂叩其家人云:“所书答剌罕是所封耶?是小名耶?”答曰:“夫人之祖,世祖皇帝收附江南时,引大军至黄河,无舟可渡,遂驻军。夜梦一老曰:‘汝要过河,无船,当随我来。’引之过去,随至岸边。指示曰:‘此处可往。’遂以物记其岸。及明日,至其处,踌躇间,有一人曰:‘此处可往。’想其梦境,遂疑其说。上曰:‘你可先往,我当随之。’其人乃先行,大军自后从之。果然此一路水特浅,可渡。既平定,上欲赏其功,其人曰:‘我富贵皆不愿,但得自在足矣。’遂封之为答剌罕,与五品印,拨三百户以养之。”今其子孙尚存,予每以此事叩人,皆未有知者。

钱大昕以为此事传闻失真,时代有误。《十驾斋养新录》卷一四“辍耕录”条云:

世祖取江南,初未亲在行间。其时河南久入版图,何至济军无舟,时势绝不相应。此必太宗壬辰春由河清县白坡渡河事,而误以为世祖也。

钱氏并引《金史·乌林答胡士传》以证其说。窃以为就史事言,钱氏之说,固不可易,顾此故事怪诞不经,殊难以置信。若其人果能于顷刻之间为太宗解决军事上之困难,太宗曲从其请,赐以答剌罕之号,则亦与蒙古国初封赐之例不甚相背。

成吉思汗之后、忽必烈之前,新授之答剌罕,亦颇见于《元史》。惜叙述简略,已不能详其封赏之故。若窝阔台时代,畏兀儿人乞赤宋忽儿,《元史》卷一二四《哈剌亦哈赤北鲁传》仅言赐号答剌罕,至世祖本纪所称邢州二答剌罕,钱竹汀早已考之详矣。

忽必烈时代彻兀台氏麦理[42],曾受答剌罕封号,《元史》卷一三二本传:

从定宗略定钦察(Qibchaq)、阿速(Asut)、斡罗思(Oros)诸国,从宪宗伐蜀有功。世祖即位,诸王霍忽叛,掠河西诸城。麦里以为帝初即位,而王为首乱,此不可长。与其弟桑忽答儿率所部击之。一月八战,夺其所掠札剌亦儿、脱脱怜诸部民以还。已而桑忽答儿为霍忽所杀,帝闻而怜之,遣使者以银钞羊马迎致麦理,赐号曰答剌罕。

如以成吉思汗报恩之旨,审视麦理一生事业,则其人殊无膺受答剌罕之资格。成吉思汗时代,此种人物苟可获得斯号,则答剌罕已多至不可指数,无足贵矣。或者此人功业失载,传文不足以表见其殊勋,亦未可知。然就下列各种材料观之,则元初封赏答剌罕号之规定,确较蒙古初年大变,待遇亦大不同。《元史》卷一二三《月里麻思传》:

岁辛丑(一二四一年,窝阔台十三年)〔月里麻思〕使宋议和,从行者七十余人。月里麻思语之曰:“吾与汝等奉命南下,楚人多诈,倘遇害,当死焉,毋辱君命。”已而驰抵淮上,宋将以兵胁之曰:“尔命在我,生命顷刻间耳。若能降,官爵可立致;不然,必不汝贷。”月里麻思曰:“吾持节南来,以通国好,反诱我以不义,有死而已。”言辞慷慨不少屈。宋将知其不可逼,乃囚之长沙飞虎寨,三十六年而死。世祖深悼之,诏复其家,以子忽都哈思为答剌罕,日给粮食其家人。

此人之功业至多可与郝经等,郝经仅“锡宴大庭,赏赉有差”(《元史》卷一五七《郝经传》)而已,而对月里麻思子忽都哈思竟赐授答剌罕,殆以其种属色目,特别优待之欤?抑世祖时天下承平,宗室少锋刃之危,凡能临难不苟免者,即以答剌罕号授之耶?

就以上数例观之,成吉思汗以后、忽必烈以前,答剌罕之号,已非用以报恩,仅为赏赉功臣之衔号,质言之,仅以答剌罕部分特权酬某种功业而已,其意义与普通官号无异,较蒙古初兴时迥殊矣。

此种变迁,就当时诸汗生活观之,亦甚自然。盖帖木真幼年本一漠北牧童,躬冒矢石,手创大业,九死一生之时机最多,故一二〇六年称成吉思汗时,回思功臣往昔舍命救己之恩,不能不特予上赏,以示尊异。其对本人无恩者,纵有大功,亦弗轻授,以见此号之特贵。至于忽必烈时,漠北可汗已变为大都天子,警跸森严,远离尘寰。帖木真幼年之危险,决不复见于和林金帐或大都宫阙。故遂以报恩之号转以酬有功也。

一二〇六年所授之答剌罕,仅限于曾援救成吉思汗之数蒙古人而已。厥后色目、汉人归之者众,所建勋业,亦甚炳耀;故窝阔台新授之答剌罕,即有乃蛮人(乞赤宋忽儿)。然汉人尚未见有受此封号者,足见当时对此号之授予,犹甚严格,未尝轻易假人。至忽必烈时,不惟变报恩为酬功,即汉人亦得受之矣。《元史》卷一五九《赵璧传》:

中统元年,〔赵璧〕拜燕京宣慰使,时供给蜀军,府库已竭。及用兵北边,璧经画馈运,相继不绝,中书省立,授平章政事,议加答剌罕之号,力辞不受。

赵璧,云中人,依当日种族定义,属于汉人。璧虽辞谢不受,是答剌罕之号亦可授予汉人矣。《元史·食货志》著录贾答剌罕及塔剌罕刘元帅二人,未详其事迹如何;顾就二人姓氏言,似皆为汉人也。

《元史·仁宗纪》之丑驴答剌罕(即《泰定纪》之丑驴答剌罕),《泰定帝纪》之阿昔儿答剌罕,与《顺帝纪》之秃秃答剌罕,均不详其事迹与赐授此号之故,或亦袭其先世旧封,如哈剌哈孙及脱欢父子之例欤?至于《武宗纪》三宝奴之赐答剌罕(并参《新元史》卷一九九),则恐与嗣后加赐权臣之意义同。

泰定以后,权奸擅政,威福自作。答剌罕一号似成权臣必有之官衔。钦察氏燕铁木儿(El-Temür)推翻甘麻剌(Kamala)系,移帝位于答剌麻八剌(Dharmapala)后裔之手。故天历元年(一三二八年),文宗御极,即加燕铁木儿以答剌罕之号,使其子孙世世袭之。然就其后日官衔“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太平王、答剌罕、中书右丞相、录军国重事、监修国史、提燕王宫相府事、大都督领龙翊亲军都指挥使司事”观之,亦实与以后伯颜二百四十六字之官衔同科。盖此蒙古旧号,在成吉思汗时代,极为尊贵,故此辈权臣,于富贵之极时,亦于其一串中国官号内,加入此北族旧有之答剌罕一号,借以自娱。

当日助纣为虐者,尚有其子唐其势,及其弟撒敦与答邻答里(或作答里)等。答剌罕本为世袭之号。唐其势或以为不足以报其功,故文宗至顺元年(一三三〇年)十月,对撒敦与唐其势并赐答剌罕之号以宠异之。至于答邻答里,在元统元年(一三三三年)十月前,亦已有答剌罕官衔。是此钦察氏一门,同时有四答剌罕。统观蒙古一代,无人可与比拟矣。唐其势尝诟权相伯颜曰:“天下本我家之天下也。”然则区区一官号之赐授,尚何足道哉!

燕铁木儿后权相为蔑儿吉䚟(Merkit)氏伯颜(Bayan),其所署官衔,计二百四十六字,答剌罕即其所署官衔之一也。《元史》卷一三八《伯颜传》:

〔文宗〕至顺元年,文宗以伯颜有大功,不有异数,不足以报称,特命尚世祖阔出(Köchü)太子女孙曰卜颜的斤(Buyan Digin),分赐虎士三百,怯薛丹百,默而吉军、阿速军百,隶左右宿卫。……又命,凡宴饮视诸宗王礼。

按宴饮视诸宗王礼及自有宿卫,乃答剌罕所享之两种特权,已见上文,即《秘史》许喝盏、教带弓箭二事,亦即前引马祖常敕赐《太师秦王佐命元勋之碑》所举月脱之礼及赐宿卫也。惟《元史·伯颜传》似非直接采用马祖常碑文,故文句略有差异。所可疑者既享受此二种特权,即已为答剌罕矣,换言之,非答剌罕不得享受此二种特权,而本传则云:

顺帝元统三年,诏谕天下,用国初故事,赐伯颜以答剌罕之号,俾世袭之。

此诏乃元统三年(一三三五年)七月戊申所下(见《元史》卷三八《顺帝纪》),与马祖常碑文记文宗所赐二特权,当均无可疑。顾何以伯颜先赐特权,后赐名号,而撒敦则又先赐名号,后赐特权乎?若谓当时名号与特权已分,则此空洞名号,尚复何贵之有?此殊不可解者。

伯颜为其侄脱脱(Toqto)所逐,大义灭亲,时称贤相。脱脱既柄政,

诏封其父马札儿台(Majartai)为忠王,及加答剌罕之号。马札儿台辞。……监察御史普鲁台言:右丞相马札儿台辞答剌罕及王爵名号,宜示天下,以劝廉让,从之。

时马札儿台以太师就第,是答剌罕至此直成一封赠空衔矣。

至正四年,河决白茅堤,又决金堤,方数千里,民被其患,五年不能塞。至正九年冬,脱脱用贾鲁计,请塞之,以身任其事。……至正十一年,乃奏以贾鲁为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发河南北兵民十七万,役之,筑决堤成,使复故道,凡八月成功。……于是天子嘉其功,赐世袭答剌罕之号。(《元史》卷一三八及卷一四二《顺帝纪》)

脱脱号称贤相,其答剌罕号之获得,犹止在治河,则元末答剌罕之赐授,最正当者,亦仅用以赏有功,盖无疑矣。

九罪弗罚,为答剌罕所享特权之一,然而撒敦、答邻答里及唐其势并伏诛,伯颜及脱脱皆谪死,则中叶后答剌罕之特权尚何足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