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洪钧
始吾读陆润庠《元史译文证补序》,见其凡涉及洪书内容处,十误七八,[1]心窃异之。以为陆为洪书付托人,自谓“重勘数过,始付梓人”,何致颠倒错乱,误谬若斯?继思元史为专门之学,非八股之士所熟悉。陆氏腐心帖括点画间,自不能领略洪书。然于其所举洪钧出使年代,则未致疑也。盖洪陆两家既同乡里,复结亲好,关系至为密切。且陆序作于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上距洪氏归国才数岁,料无发生舛误之理。故予前讲《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时,即率然从之。(参阅《责善》半月刊,二卷七期,页十)孰料其所举年代竟亦非史实。陆序云:
光绪己丑岁(一八八九年),吾洪文卿侍郎奉命出使俄、德、和、奥,驻其地者三年。……壬辰(一八九二年),侍郎归。
今检《清史稿·交聘表》:
光绪十三年丁亥(一八八七年)五月丁巳,洪钧自前内阁学士派为出使俄、德、和、奥大臣,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年)七月召回。
是洪钧出使在一八八七年,不在一八八九年,任满归国在一八九〇年,不在一八九二年明甚。光绪十三年五月丁巳当为洪钧拜命之日,其到达俄京,则在是年冬。缪祐孙曾在圣彼得堡车站躬迎洪氏。其《俄游汇编》卷九云:
光绪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甲戌,晴。出使大臣洪阁学至,皆往迓于车栈。
陆氏不能了解洪书内容,犹可原谅,而于洪氏出国归国眼前时事竟亦误推两年,则殊令人扼腕。予前轻信陆说,以洪钧抵俄,在贝勒津(I.N.Berezin)及霍渥尔斯(H.H.Howorth)二人成书之次年,近日谈元史史料者,亦往往踵予之误,殊滋愧恨。今既知陆说不可信,予之讲辞,自必须稍加修正:
岁丁亥(一八八七年),洪钧抵俄京。明年(一八八八年),霍渥尔斯《蒙古史》全书完成,贝勒津俄译《成吉思汗传》亦全部刊出。洪氏本熟于西北史地,恰又遇此难逢之时代与际会,故能在中国元史研究上别辟一新天地。(参阅《责善》半月刊,二卷七期,页十)
陆序舛误,已如上述。即为洪钧撰墓志者,亦多不能表章其学术,实为可惜。顾肇熙为洪氏所作墓志之文,书其家事及所历官甚详,惜行箧书少,未得检出一读。武进费念慈撰《清故光禄大夫兵部左侍郎洪公墓志铭》,于洪书内容,殊不了然。费氏云:
俄罗斯为国,古乌孙地也。公求得古元时旧时所载记,皆畏兀文。译归,以校史,多所勘正,成《元史译文证补》若干卷。既殇,陆祭酒师为校写付梓。(闵尔昌《碑传集补》卷五)
按洪钧所重译西域史,原文或为波斯文,或为大食文,非畏兀文。虽元代泛称大食、波斯为回回,然回回、畏兀各有邦域与定义,未可贸然混而为一也。元代畏兀但指高昌五城之地种人而言,其先世号回纥,本居漠北仙萼河(Selenge)流域,书用突厥字,今日犹屹立于色楞格河支流鄂尔格图河畔荒草斜阳中之唐登利啰·没密施·颉·翳德密施·毗伽可汗墓碑,即是此种文字。(参阅芬兰赫尔辛基大学从事阿尔泰语研究的教授G.J.Ramstedt之《北蒙古之畏兀儿卢尼文字》〔Zwei Uigurische Runenschrift in der Nord.Mongolei〕,芬—乌学会会刊三十期,赫尔辛基,一九一三年)继用畏兀儿字,为今日蒙文、满文所自出。及回教输入,始渐采阿剌伯字母,以成今日之文字。然明代《华夷译语·高昌国书》,犹是畏兀儿字。元代高昌畏兀儿尚未皈依回教,更无论其文字矣。故费氏“皆用畏兀文”之说,无论如何解释,均不可通。
洪钧所译《中俄交界全图》,今日治西北史地者,犹多用之。此图在政治上曾发生纠葛。《清史稿》列传卷二三三《洪钧传》亦曾言及。则此图之原本如何,似亦值述其究竟。按《中俄交界全图》原名《亚洲俄罗斯及其邻地》(Asiatische Russia und die anliegenden Lander),一八八三年俄国参谋部出版。原图缩尺四百二十万分之一,洪氏据为底本,放大为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分之一,光绪十六年出版,凡十数页。其图北至托波尔斯克(Tobolsk),南抵西藏中部,西达费尔干(Fergana),东迄太平洋。洪钧使俄时,此图仅出版四年而已。[2]
《元史译文证补》阙文若干篇,而以《部族考》之散佚最可惜。此篇若存,其后柯劭忞,屠寄诸家书必减少许多错误,可断言也。柯劭忞虽曾将《史集·部族志》“据未译本辑补”(《新元史考证》第一卷页一),收入《译史补》卷六。顾其所本者,不惟非拉施都丁原书,亦非贝勒津译文或哀德蛮译文(《古代突厥、鞑靼和蒙古民族概观》),乃哀德蛮所著《不动摇之帖木真》一书导言而已。此书为著作,非史料,译名既多舛误,且采用不少中文史料。(如瓦西理俄译《蒙鞑备录》)柯氏不察,一一采用。遂致其《新元史·氏族志》一部两表,一人两表,与旧《元史》之一人两传差同,殊堪叹惋。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二日于成都
(原载《边政公论》一九四二年第一卷第九期)
[1]举例言之,陆序云:“当时用命诸王,则前有术赤、察合台、旭烈兀,后有拔都等。”按《元史译文证补·太祖本纪译证》明言其自西域凯旋东归时,道遇旭烈兀来迎,时年九岁。则当太祖起兵时,旭烈兀方在襁褓,牙牙学语,何能奉命西征?至于拔都西征,为太宗年事,旭烈兀西征则又在宪宗即位之后。拉施德书为波斯文,陆序谓为阿剌比文。多桑书系洪氏假自德国藏书官舍,为法文,而陆氏则谓为英文。哀德蛮书为德文,非俄文。按洪氏所重译之拉施德书,收入《俄罗斯皇家考古学会东方部丛刊》,第五册为部族志俄文译文,一八五八年;第七本为部族志波斯原文,一八六一年;第十三册为成吉思汗传波斯原文及译文,一八六八年;第十五册为成吉思汗传波斯原文及译文,一八八八年。
[2]参阅德人赫尔曼(A.Herrmann)《中国地图学中之西域》(Die Westlander in der chinesischen Kartographie)赫氏此文收入斯文·赫定(Sven Hedin)之《南部西藏》(Southern Tibet一九二二年)第八册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