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元刊本《国朝名臣事略》序
《元朝名臣事略》十五卷,元苏天爵撰。天爵(一二九四——一三五二年)字伯修,真定人。他的父亲苏志道曾在和林做过官,虞集给他撰有墓志。天爵曾经受业于安熙、吴澄、虞集等,一生多半在御史台任职,晚年以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总兵饶、信,死于军中。他的著作流传下来的,本书之外,有《国朝文类》和《滋溪文稿》。还有《松厅章奏》、《武宗实录》、《治世龟鉴》和《春风亭笔记》等,都已散佚。
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天爵此书“记元代名臣事实,始木华黎,终刘因,凡四十七人。大抵据诸家文集所载墓碑、墓志、行状、家传为多,其杂书可征信者亦采掇焉,一一注所出,以示有征。盖仿朱子《名臣言行录》例,而始末较详;又兼仿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例,但有所弃取,不尽录全篇耳。后苏霖作有《官龟鉴》,于当代事迹,皆采是书,《元史》列传皆与是书相出入,足知其不失为信史矣”。就这一类书的编纂方法来讲,朱熹的《名臣言行录》,摘取各家的“嘉言懿行”,自成一书;杜大珪的《名臣碑传琬琰集》,只把一些墓碑、墓志、行状、家传汇集起来,没有做什么加工整理工作;而天爵此书,剪除芜词,存其要点,把这一类书的编纂工作向前推进了一步。此书取材极广博,四十七个人的传记,从一百二十多篇墓志、行状、家传及其他文篇中采掇而成。其中有不少碑传早已散佚,全靠此书保存了下来,成为研究蒙古史的珍贵资料。清朝末年福建重刊姚燧《牧庵集》的时候,曾取此书“互相考证,借资审定”;缪荃孙辑元明善、阎复等人的文集,也从此书中搜集了许多资料。明朝初年纂修《元史》,更多取材于此书,例如木华黎传,差不多全采此书。又此书四十七篇事略,都是元朝前期的名臣,除前四卷所录都是蒙古人、色目人外,其余都是汉人(其中没有南人),而《元史》列传前三十二卷都是蒙古人和色目人,三十三卷以下都是汉人和南人,可见《元史》连列传的编次也是仿照此书的。
《国朝名臣事略》元刊本极少见。清朝乾隆中叶武英殿聚珍版本刊行后,一般读者所能见到的,就是这个本子。殿本是依据四库全书于敏中家藏本刊印的。这个本子,除了人名、官名、地名都遵照乾隆皇帝的谕旨,一律改译外,因为校勘不精,差不多没有一篇没有错字和脱文,脱文多的竟达千字以上。最荒唐的是赵良弼传和贾居贞传中间,四库全书所根据的钞本缺少了八页,把两篇传并为一篇,这样就少了《参政贾文正公》一个题目,原来四十七人,仅有四十六人了。殿本刊印时只得把许有壬《序》、王守诚《跋》和目录中这一篇题目都删去,并把卷首转录的《四库提要》所说的“凡四十七人”改为“凡四十六人”。如果没有元刊本出现,就无法知道中间究竟脱了多少。清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年)王灏刊《畿辅丛书》,收有此书,可也没有什么订正。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福建校刊的聚珍版本,才把赵、贾两传分开来,并附有傅以礼的校勘记一卷。傅氏在跋文中说:“今借元椠旧钞两本一再雠对,得还旧观,从此海内读者当同所愉快。”但傅氏只就各本雠对,未能作进一步的校正,不但改译了的人名、官名、地名没有给改回来,就是卷二《阿里海涯传》近千字的脱文,也没有给补正,其他错字脱文也大都没有改正。清末归安陆心源(一八三四——一八九四年)撰《群书校补》,有《名臣事略校补》四卷,根据元刊本校殿本,把改译了的人名、官名、地名一一给改回来,错字脱文也一一改正,才使读者得见此书的真面。但是读者根据陆氏的校补对照原书,还不如直接读元刊本来得方便。
《国朝名臣事略》中的人名、官名、地名经过改译以后,往往使读者不知道原来究竟是作什么的,这对于研究蒙古史的人带来了很大的障碍。姑且举一个例:土土哈的先人是钦察族一个部落的部长,居住在玉理伯里山。元朝初年,这一支钦察族举族东迁,在元代政治上具有很大势力,《元史》中有传的就有十多个人。近几十年来,国内外的蒙古史家对于他们的故乡玉理伯里山,费了不少心力去考查,可都没有能够指出它的确切的方位。当然,那些蒙古史家都是读过这部《名臣事略》的。《事略》卷三《土土哈传》,根据阎复的《句容武毅郡王纪绩碑》,对玉理伯里山的方位叙述得极清楚,无奈地名经过改译,说这山“襟带二河,左曰约罗,右曰伊苏”,这就使得读者不知道那两条河究竟原来叫什么,也就无法根据这两条河来确定玉理伯里山的方位了。如果取元刊本来一查对,“约罗”原作“押亦”,“伊苏”原作“也的里”,那么只要稍为懂得一点西北地理的人,就会明白原来指的是伏尔加河和乌拉尔河了。因为突厥人称伏尔加河为也的里,称乌拉尔河为押亦,蒙古人沿袭突厥人的旧称,只由于方言的不同,把乌拉尔河称为札牙黑罢了。《元朝秘史》中也提到过这两条河。《纪绩碑》里并且指出钦察族的居地“川原平衍,草木茂盛”,那么玉理伯里山在乌拉尔河和伏尔加河下游入黑海处,是毫无疑问的了。
这样一部重要的历史书,清朝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漫不经心,根据于敏中进呈的本子胡乱钞了下来,又改译了人地名,弄得百孔千疮,面目全非。现在中华书局根据元统乙亥(一三三五年)建安余氏勤有堂刊本重新影印,让他以本来面目与读者相见。这对于我们从事蒙古史研究的人来说,实在是值得欢喜赞叹的。
(原载中华书局《元朝名臣事略》卷首,一九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