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官吏之阔端赤

五、元代官吏之阔端赤

元代文籍中亦有译阔端赤为从人者,据吾人所见,似专指非军官之随从,惟其人似亦与照料马匹、引导道路有关。《永乐大典》卷一九四二五引《成宪纲要》云:

省部定到,起铺马使臣换马处,正使支粥食、解渴酒,阔端赤支粥。宿顿处正使臣白米一升,面一斤,酒一升,肉一斤,酒盐杂支钞〔十文〕,炭五斤,自十一月初一日为始,至正月三十日支住。阔端赤不支酒肉杂支钞,米一升,面一斤。[17]

按元代案牍文字,原稿或为中文,或为蒙古等文字,其原稿为蒙古文而须颁行于汉地者,必副以汉文译文。现存元代汉文档案,或为俚语,或为文言,《元典章》、《大元通制》、《六条政类》等书所载大半皆俚语文件。文宗至顺间虞集等纂修《经世大典》,其所据材料,除文言文件外,俚语文件必甚多。今所见《大典》残卷几尽为文言而少俚语者,殆编修者改译之也。《元史》诸志多系删节《大典》而成,去真象益远。今蒙文原稿已不可复见,吾人欲研究元代典章制度,宜尽量于接近原形之残存俚语文件中求之。兹所引《成宪纲要》文件之原文与俚语译文,虽俱亡失,幸《经世大典·站赤》中统四年三月亦载此条,可资比较。本文阔端赤三宇,《大典》悉作从人,《元史·兵志》站赤条乃《大典》之节略,故亦作从人。足证《大典》与《纲要》所本之原文,必为Kötelchi(阔端赤),一译意,一译音耳。

《经世大典》又载至元十五年五月省部致益都路淘金总管府施行之命令,云“府官一员,阔端赤,駞驮马,共三匹”,[18]其职务当亦为非军官之从人。

元代有蒙古、色目、汉人、南人之分,其法律地位,颇不平等,故同为阔端赤,犯同一罪过,而所受处分则彼此互异。《元典章》卷四九页九下(并参阅同书同卷页一七《盗贼出军处所》条):

色目人骨头的阔端赤每根底,不刺;高丽、汉儿、蛮子阔端赤根底,刺字。

此处所谓色目人骨头的阔端赤意即色目氏族之阔端赤。《元朝秘史》二四一节“对于孛罗忽勒的Yasun(骨头)给与一百秃马惕”(原译作“赏与了孛罗忽勒一百秃马惕的百姓”,脱漏yasun一字,殊与事实不合。盖成吉思汗灭秃马惕部时,孛罗忽勒早为该部擒杀矣),yasun一字旁译骨头,乃直译,柯氏《蒙俄法字典》(页二二七四)于此字著录四义,第一义为骨头(os),第四义为种族、家庭(race,famille)。又《蒙古世系谱》(卷二)博丹察尔(Bodanchar)“九世孙超齐(Jochi),奇尔嘛虎(《秘史》五十一节作吉儿马兀)[19]后人,因奇尔嘛虎之名,名其骨(博明注云骨即氏族之类),曰却忒(Kiöt)”。故知所谓色目人骨头的阔端赤者,即色目氏族之阔端赤,而《秘史》孛罗忽勒的骨头者,乃孛罗忽勒之家属也。

兹将吾人研究结果略举于次,藉清眉目:

(一)阔端赤一词应由kötel或kötöl孳乳而出,意为牵,柯氏字典遗此义,仅释为山口。且未查回教史籍中kūtal之字意,殊属失检。(二)伯希和欲以kötölchi比定阔端赤。然就元代köten、Sultan、Udan诸字汉字音写及波斯史料著录之Kūtal及kūtalchi证之,阔端赤可以为Kötölchi之音译,亦可为kötelchi之音译。(三)阔端赤原意为牵从马者,非普通向导。在元代则为掌管从马或牧养马驼之人或从人。(四)掌从马者必为其主人之心腹,成吉思汗从马尝以其二季弟掌之。(五)元代战士之阔端赤概为其驱口。南宋亡后,太平日久,蒙古战士腐化,每令其阔端赤冒名出征。(六)《元史·兵志》侍上带刀及弓矢之任务,仅足可表示云都赤,殊不足以见阔端赤之职责。

(原载华西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集刊》一九四一年第一卷第四期)

[1]明经厂足本未见。此据张溥三百二十卷删节本。元成宗大德七年郑介夫上《太平策》一纲二十目,其“怯薛”条所记名称,有为《元史·兵志》所不载而犹未经人研究者,兹撮录其文,略释于后:“《周礼·天官》冢宰,曰膳夫,曰疱人,曰内饔,曰外饔,曰浆人,曰亨人,曰笾人,今之博而赤也。曰幕人,曰司服,曰司丧,曰内宰,今之速古儿赤也。曰掌舍,曰掌次,今之阿察赤也。曰阍人,今之哈勒哈赤也。曰缝人,曰屦人,曰典妇功,今之玉烈赤也。曰宫人,今之烛剌赤也。”博儿赤(Ba‘urchi)、速古儿赤(Sügürchi)已见《元史》,且早经东西学者研究,兹不赘。阿察赤之原字,似为Achachi。按蒙文acha,译言叉子棍,叉股事,乃骆驼背上所载张设帐幕之什物。《周礼》掌舍“掌王之会同之舍”,掌次“掌王次之法,以待张事”,是二者之职务,均为国王远行时,张设临时行辕幕案,以供息止,蒙古Achachi所司,亦即此也。哈勒哈赤《高丽史》作哈里哈赤,乃Qa‘alghachi之音译,qa‘algha译言“关口”(明王鸣鹤《登坛必究》哈儿哈译言“关口”),则哈勒哈赤即守关口之人,故郑介夫径以《周礼》阍人拟之(《元史·兵志》司阍者曰八剌哈赤)。欧人称张家口为Kalgan者,即用蒙人称呼也。玉烈赤即Üilechi,此云工人,其字根为üile,意为事务,工作,元人译为勾当。烛剌赤《元史·文宗纪》(卷三三)亦见著录,原字当为Julachi,《周礼》宫人“掌王之六寝之修”,执烛即其职务之一,蒙文jula灯也,烛也,则Julachi,自亦可以拟宫人。

[2]《元朝秘史》第一九五节。《华夷译语》“器用”门,环刀译为温都;明王鸣鹤《登坛必究》卷二二《译语》“铁器”门,腰刀为亦儿度,可知明季东蒙读法,已与元代异,与今同矣。

[3]思麦德(A.de Smedt)及田清波(A.Mostaert):《蒙法字典》(Dictionnaire Monguor-francais),第四七四页。

[4]冯译《多桑蒙古史》第七卷第二章第一一五五页转录拉施都丁书。文中有ildu一字,与现在蒙古文言同,顾吾人未见原文,未敢便认多桑译写完全可信也。

[5]陈捷译《元朝怯薛及斡儿朵考》第一六——一七页。

[6]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续编》第七二页。

[7]思麦德(A.de Smedt)及田清波(A.Mostaert):《蒙法字典》,第二〇六页。

[8]《历代名臣奏议》卷六七郑介夫《太平策》“怯薛”条论当日怯薛之弊云:“如有职役定员,则挟资投入者,无所容力;有出身之例,则别里哥选,不禁自绝。”又“选举”条云:“以天子委用之人称为别里哥选。”窃以为“别里哥”,即belge之音译。按l为一音节之收声时,元人通常读为n,但在g前,l音必保存。成吉思汗异母弟Belgütei,元译别里古台,此名当即由“别里哥”加“台”构成,观于柯瓦列夫斯基字典belge之回回字写法作balgū、balgai可知。据柯氏字典,belge有符号、徽章等意(第一至一五页),则所谓别里哥选者当即天子恩赐特殊凭证而不受普通法律惯例拘束也,其意义与《秘史》“礼物”之义亦不相背。
此外亦有所谓别里哥文字者,乃通政院兵部所转发之一种天子恩赐凭验,乘驿使臣,可凭之享受某种特别待遇或携带某种物品也,可参阅排印本《站赤》二,一二五,一三四,一三五,一三六,一三九,一六一(与一三五同),一七〇等页。《元典章》卷三六,第三七页“铺马驮酒”条所引皇庆二年圣旨与《经世大典·站赤》至顺二年(即《站赤》下,第二页)所引用者为同物,惟《元典章》尚保存俚语汉译,《大典》则改译为文言耳。俚语圣旨较近真象,兹姑举出作例,以见元代颁行别里哥之制度:“照得中书省于皇庆二年二月二十七日奏过事内一件:差将各处去的使臣并回去的使臣每、外路官人每根底,他每自己索的葡萄酒并洒将去呵,却谎说是上位赐将去的么道说的人多有,么道,听的来也有,咱每与将去的也者,似这般谎将葡萄酒并酒去的,好生计较者,么道,亦烈赤(Ilechi,译言使臣)根底传圣旨来,俺商量:上位知识的外路官人每根底,若上位谁根底赐将葡萄酒并酒去呵,交宣徽院与兵部印信文书呵,却交兵部官与印信别里哥文字,凭著那别里哥将去者,若无兵部别里哥文字的,沿路有的脱脱禾孙每,盘问了,留下将去葡萄酒并酒,标著他每姓名说将来,俺上位根底奏了,要罪过呵,怎生,奏呵,那般者,么道,圣旨了也,钦此。”按“铺马驮酒”条陈援庵先生于其《元也里可温考》曾节引之,日人佐伯好郎踵其后,亦于其《中国聂斯脱里教之文献及遗物》(The Nestorian Documents and Relics in China)中,译全文为英文,顾佐伯氏对此元代案牍文字本身,未能了解,遂致误译甚多,难以卒读。此条系“行省准中书省咨,御史台呈,淮东廉访司申”三道公文组成,经由四个衙门。文中由“延祐四年正月三十日”至“申乞照详”,为淮东廉访司之“申”,至“相应具呈照详”,为御史台之“呈”,末尾“得此部省咨请依上施行”为中书省之“咨”。段落分明,不啻钩画。而佐伯氏竟将廉访司申之尾与御史台呈之首,合为一段,御史台呈之尾又与中书省咨,合为一段,遂使次序井然之公文三道,错乱不可究诘矣。至于译文内容,更叹观止。佐伯氏于本条首句“行省”下特注淮东二字,元代有淮东行省,未之前闻。亦烈赤此云使者,而译作人名。“俺商量”之俺,乃中书省八座自称,为第一人称代词复数,而佐伯氏则一律译为我(I),致使中书省奏,变为亦烈赤语,废解殊甚。至于因错断句读而妄译误译之处,则更无法指数矣。

[9]张珪所陈二十事,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一八《中书平章政事蔡国张公墓志铭》仅略著数事,《历代名臣奏议》删节本卷三一四,亦仅载二十事题目,未知经厂本如何。

[10]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二二《别勒古台传》于从马下自注云:“蒙兀语曰‘乞列思’,译言‘禁外系马所’,如今日上驷院卿。”殊不妥。按从马为动物,乞列思为禁外系马之地,二者绝不同物,何能均以乞列思当之?“乞列思”一字乃Kīrīās之音译,不能与Kötöl视为一物。且“上驷院卿”,清代学者以蒙文Adughun-u Sayid译之,此云“牧群之官”。adughun元代音译作“阿都温”,译言“口”或“马群”,其官为“阿都赤”(Adughuchi,见《大元马政记》及《元史·兵志》“马政”条。《秘史》及《华夷译语》均作“阿都兀赤”),成吉思汗时职在饲养马匹,非掌从马者也。

[11]柯劭忞《新元史》卷一〇五《别里古台传》改禁外系马所为牧场,殊谬。盖牧场为牧马人所掌,而禁外系马所则笼马人之事也。吾人就《秘史》、《亲征录》、《元史》及拉施都丁书考之,别里古台实掌管成吉思汗之骟马或从马,而非其牧养马匹之官。《秘史》第一二四节于帖木真称汗时,且明言:“别勒古台、合剌勒歹、脱忽剌温两个掌骟马,做笼马人。泰亦赤兀歹种忽图、抹里赤、木勒合勒三个教牧放马群。”元代普通阔端赤虽掌牧放,但成吉思汗之牧马人与笼马人,则各有专官掌管,与一般军士不同。况《亲征录》及《元史》均明言乞列思为禁外系马所乎?《秋涧集》卷八二、九二谓“阿塔赤汉语群牧所官”也,柯说殆受其影响。

[12]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太祖本纪译证》但言别勒格台掌帝马,刻下手头无拉施都丁原书,未知洪氏重译有无删节或臆改。

[13]本篇所引《元典章》文件,悉据陈援庵先生《元典章校补》一一补正。

[14]《历代名臣奏议》卷六七郑介夫《太平策》厚俗条“北方以买来者,谓之躯口,南方以受役者,即为奴婢”。

[15]元代白话圣旨,多由蒙文直译,若有蒙古原文与译文互相比较,更见真意,顾现存之元代八思巴字母圣旨碑,凡“由词臣润色者,国音但对音书之”(钱竹汀语,见《金石文字跋尾》卷一九〇《皇太后懿旨碑》碑阴);其汉、蒙并列者,寥寥可数。

[16]《通制条格》卷七〇。

[17]排印本《站赤》下册,第一二五页。《文渊阁书目》卷一四《政书》:“《成宪纲要》一部五册阙。”

[18]《站赤》上册,第三七页。

[19]关于此人,参阅华西、齐鲁、金陵三大学研究所《汇刊》第一期拙著《读蒙古世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