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吉思诸部的东迁
元代从中原地区迁移大批手工业者和农民到吉利吉思、欠欠州进行工农业生产建设,也有不少吉利吉思等部人迁到东方来。
“成吉思汗时代有一位出自林木中兀良哈部的左手军千户长名Ūdāchī。成吉思汗时代以后,Ūdāchī的儿子们率领自己的军队在名为不儿罕合勒敦地方守护禁区(Ghurūq)的成吉思汗伟大遗骸(Iūsūn),他们不参加战争,直到现在仍被派来守护这些遗骸”[109]。
“这个部落和这个Ūdāchī的子孙率领其千户依法(Iāsa)和习惯(Iūsūn)守护位于不儿罕哈勒敦地方的伟大禁区”[110]。
忽必烈母亲分地的冬营在兀良哈和吉儿乞思,距其阿尔泰山的夏营只有三日程(见前),这个与吉儿乞思和阿尔泰山相毗连的兀良哈和其他邻近吉儿乞思的诸族一样,也是林木中百姓。所以《史集·部族志》把林木中兀良哈一节,排列在紧接乌思、帖良兀、客思的迷之后,这个部族分布甚广,最东的部分,与住在巴儿忽津地区的斡亦剌、不剌合臣、客列木臣等部疆界相邻近(《史集·部族志》“巴儿忽部”条)。
Udāchī所守卫的禁区,汉文史料称之为起辇谷,是成吉思汗以后元朝历代皇帝埋骨之地。《元朝秘史》在一二四〇年写成,上距成吉思汗逝世(一二二七年)才十三年,编写的地方又在克鲁伦河的荒岛上。作者在第八十九节叙述成吉思汗一家曾在“不儿罕·合勒敦山前古连勒古山中桑沽儿小河……下营”。桑沽儿河是克鲁伦河左岸支流,于东经一〇九度稍东,自北向南汇入克鲁伦河。那末,广大肯特山中的不儿罕合勒敦距桑沽儿河当不甚远。林木中兀良哈人守护的禁地,突厥文为Ghurūq或Qurūq;Brockelmann《中古突厥语词汇》Qoriq,译言“禁区”,Qorughchī译言“守卫人”(页一六〇至一六一);柯瓦勒夫斯基(J.E.Kowalevski)《蒙俄法字典》页九五五动词qariqu译言“关闭”、“禁止”,页九六三qorugha译言“封锁地”。《黑鞑事略》称“忒没真之墓则插矢以为垣,逻骑以为卫”;《草木子》说元朝皇帝的棺椁“送至其直北园寝之地深埋之,则用万马蹴平,俟草青方解严”。中外文字记载虽不尽同,但成吉思汗陵寝之为禁地,则是一致的。观于明初在南京紫金山麓特设孝陵卫以守护朱元璋陵墓方圆数十里的禁地,也就可以想象起辇谷的情况了。
《蒙古源流》[111]和《黄金史》[112]都说埋葬成吉思汗时建立“八白室”,以为祈祷祭祀之所。元代蒙文、汉文、波斯文等中外各种史料都没有这种记载。阿不勒哈齐说成吉思汗宣称大汗于“八个圈子”[113],也是明代的传说。《元史》卷七四《祭祀志·宗庙上》:“至元元年,太庙定为八室:也速该、成吉思汗、窝阔台、术赤、察合带、拖雷、贵由、蒙哥各一室”。大约蒙古统治者在中原丧失政权退回漠北时,大都太庙无法搬去,所谓“八白室”(Nayiman Chaghan Ger,译言“八个白色帐幕”)必是元朝太庙八室在漠北的模拟品,或者是十五世纪末期达延汗统一蒙古后移置或又新建置于鄂尔多斯的。所以达延汗、达赖逊等都在八白室前即位,以表示昭告祖宗,继承大元皇帝的统绪[114]。《源流》等书以讹传讹,非史实。惟谓禁区的守卫者有乌梁海人[115],尚保存旧说,未有改变。不过说乌梁海人所守护的是“君主的金仓库”[116],就不可信了。鄂尔多斯的郡王旗今改名伊金霍洛旗,田清波说伊金霍洛译言“君主的圈子”,是“用木垣围着的帐幕”[117],他用蒙文Qoriya(圈子)与霍洛比附,看来这个“霍洛”应该是从当年林木中兀良哈人守护的Qurūq(禁地)蜕变出来的。
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斡赤斤封地在蒙古东北最远的地方,远至今松花江上游及嫩江流域。至元二十四年(一二八七年)斡赤斤玄孙乃颜叛,不到三个月就被擒了。二十八年(一二九一年)乃颜余党窜女真之地,混同江南北的女真、水达达与之联结。三十年(一二九三年)元朝政府遂于乃颜故地立肇州以镇之。《元史》卷一六九《刘哈剌八都鲁传》,世祖谕哈剌八都鲁曰:“乃颜故地阿八剌忽者产鱼,吾今立城而以兀速、憨哈纳思、乞里吉思三部人居之,名其城曰肇州,汝往为宣慰使”。
元代肇州,有人说在吉林双城界的珠尔山,有人说在拉林河入松花江处。吉林博物馆在大安城东南十公里北上台子村发掘的他虎城(《文物》一九六四年,页四六至四八),就其地理方位看,即元、明两代驿路上的肇州(赵州)(《永乐大典》卷一九四二二,页一二;又卷一九四二六,页二;《辽东志》卷九“外志”海西西陆路站)。迁到这个地区的乞里吉思等三部人,和明初在东北设立的乌良哈三卫应有密切的关系。
吉利吉思等三部的东迁,何秋涛、李文田、洪钧等人都曾研究过,日人箭内亘著《兀良哈三卫名称考》,在结论中对于三卫汉文名称与蒙文名称互不相同,则未言及。《皇明实录》洪武二十二年(一三八九年)“五月辛卯置泰宁、颜朵、福余三卫指挥使司于乌良哈之地……以脱鲁忽察儿为朵颜卫指挥同知”。三卫的名称汉文与蒙文是不同的;《武备录》和《登坛必究》译语部分都在汉文名称下注出蒙文的音译:泰宁——往流,福余——我着,朵颜——五两案。我们把蒙、汉两种名称互相对照,不难看出三卫的汉文名称都是地名,三卫的蒙古名称都是部族名。
泰宁——往流。泰宁据元、明两代驿路,元泰州(明台州)在塔鲁(明洮儿)北一四〇里,往年泰来西北八十里塔子城发现泰州碑(藏黑龙江博物馆),明泰宁卫似即设于此地。(《永乐大典》卷一九四二六《驿站》二,页二;《辽东志》卷九“外志”海西西陆路站。)
往流,《续文献通考》作罔留,都是《黄金史》Onglighut的对音[118],意为属于“王的人民”。这个字的构造和Tutuqlighut(“都督的人民”)相同。Onglighut明代常写为Ongnighut,今内蒙翁牛特旗的名称就是这个字的音译。这个王是什么人呢?《元史》卷二一成宗大德九年(一三〇五年)七月“给脱脱所部乞而吉思民粮五月”,斡赤斤玄孙脱脱封辽王,这一部分乞而吉思人当然就是他的属民。
福余——我着。金代蒲与路在今黑龙江省乌裕尔河流域;明初福余卫应该就在这里。辽金时代东北有个著名部落名兀惹(乌惹),元代称吾者,我着应即兀惹、吾者,时代不同,音译自不能相同。金毓黻《东北通史》(页三二九)据《文献通考》宋太宗“赐乌舍城浮渝府渤海琰府王诏”之文,认为乌舍即兀惹,浮渝即扶余,那么明代的福余卫从辽代起已是我着部的居地了。
朵颜——五两案。
《华夷译语》载有朵颜卫指挥使司同知《脱儿豁察儿书》,译文不甚明晰。中华书局标点本《元史》卷八八校勘记将蒙文原书译为现代汉语:“吾兀良罕林木百姓,自国主成吉思汗之世以降,至今未离多延温都儿,搠河之地”。多延温都儿,学者多认为即索岳尔济山,搠河为今绰儿河。明代海西西陆站的终点兀良河即在这里,兀良河即兀良哈。我认为这一部分“兀良罕林木百姓”,不是成吉思汗陵墓的守护者便是至元三十年(一二九三年)来到东方的吉儿乞思等三部后人。明初设置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于兀良哈之地,因而称为乌良哈三卫。由此可以推知,元明之际乌良哈这个名称的使用范围已扩大,成了吉儿吉思及其邻近诸部的共名了。
此外乞里吉思、欠欠州等部人民东迁的地方尚多,忽必烈末年(一二九三年)“乞里吉思七百户屯田合思合之地”,合思合亦译为哈思罕,辽东半岛辽阳以南地方,辽金时代称曷苏馆。合思合当即其地。
《元史》卷八八《百官志》:“海西、辽东、哈思罕等处鹰房诸色人匠,怯怜口万户府管领哈思罕、肇州、朵因温都儿〔兀良哈〕诸色人匠四千户”,这几处都有乞儿吉思等部人徙居其地。
元贞元年(一二九五年)徙缙山(今北京市延庆)所居乞里乞思等民于山东,以田与牛、种给之;元末杨瑀《山居新话》说:“缣州即今南城缣州营,是其子孙也”。这样看来,现在中原汉人中,必然也有他们的苗裔。乞儿吉思、欠欠州是极端缺乏手工业工人的,所以成吉思汗收服这个地区后立即从中原迁去大批手工业工人。至元二年(一二六五年)徙谦谦州诸户于中都(今北京,至元元年改中都,九年改大都),七年徙谦州甲匠于松山(今赤峰县南),这可能是把谦州的汉族工匠再送回中原,似乎不会是把绝无仅有的乞儿吉思手工业者迁到内地来。
一九七八年三月于南京大学(原载《中国史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