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的名称
昔洪钧著《蒙古考》(《元史译文证补》卷二七下《西域古地考》),萃集中外史料,考证蒙古的译音、意义及原始住地。以后柯劭忞、屠寄等元史专家,多遵循其说,可惜没有特殊贡献。今取輓近的新研究及新材料,对蒙古名称的译音及意义再作探讨,殆亦留心塞北民族史者所乐闻欤?
蒙古的名称,唐代已见著录。《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北狄传》称之为蒙兀,《新唐书》卷二一九《北狄传》称之为蒙瓦。他们是大室韦的一个部落,居地约在今额尔古纳河的上游,这是谁都知道的。唐代以后,译名繁多,就不胜枚举了。今姑就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一五《辽金时代蒙古考》一文中所引用的史料考之,辽金两代蒙古名称的异译,已有下列二十余种:
韈劫子(宋欧阳修《五代史记》卷七三《四夷附录》引胡峤《陷虏记》)
萌古(《辽史》卷二四《道宗纪》太康十年。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一作盟骨,与原书不合)
谟葛失(同上,卷二九《天祚纪》保大二年)
梅古悉(同上,卷三三《营卫志下》)
毛褐(宋王偁《东都事略》卷一二四)
蒙古里(宋叶隆礼《契丹国志》卷二二《四至邻国地理远近》)
盲骨子(宋洪皓《松漠纪闻》)
朦骨(《松漠纪闻》引《契丹事迹》,王考作朦古,兹据古今逸史本改)
蒙子(宋楼钥《北行日录》卷下乾道六年正月十五日)
萌骨子(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六引《蒙古编年》。按此处蒙古二字当为清代改译)
萌子(同上,卷一九一)
萌骨(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九)
萌古子(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引赵良嗣《燕云奉使录》。按许涵度本作蒯骨子,王考改蒯为萌,甚是)
毛割石(同上,卷二一引史愿《亡辽录》)
蒙国斯(同上,卷二二〇引孙淮夫等《上两府札子》)
蒙古(同上,卷二四三引《炀王江上录》。按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一谓蒙古之称,始于李志常所撰《长春真人西游记》,失考)
毛揭室(宋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三)
蒙国(宋刘时举《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卷四绍兴五年。按王考作蒙古,兹据东方学会本改)
朦辅(金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十二皇统七年)
谋葛失(《金史》卷二太祖纪天辅六年。按王考作谟,非原文)
蒙古斯(宋赵珙《蒙鞑备录》“国号年号”条)
在王氏引用的史料中,尚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引的王大观《行程录》,《行程录》虽为南宋伪书,而蒙古的译名,则决不能伪,惟李录北族人名地名,悉经四库馆臣改译,原来面目,不可复见,兹暂从略。在王氏所举的二十多个异译之外,我们顺便再加入两个辽金时代的别种异写:
蒙骨(《契丹国志》卷二二《控制诸国》)
萌古斯(金《完颜希尹神道碑》,北平研究院史学集刊第一期插图)
元陈元靓《事林广记》庚集卷十《至元译语》及明茅元仪《武备志》卷二二七的《译语》,我现在都没有参考的机会,不知道有没有蒙古名称的译音,可是我们至少可以加入下列明清两代的几个异译:
忙豁勒(《元朝秘史》蒙文。柯劭忞《新元史》,屠寄《蒙兀儿史记》均言蒙古本称忙豁仑。按忙豁仑为蒙古文Mōngghol-un之译音,此云“蒙古的”,两家舍现成的忙豁勒不用,均取其属格的译音,殊谬)
蒙古鲁(明《华夷译语·女真语》。德人Grube刊本页一七。此名当为女真语译音)
莽官儿(明王鸣鹤《登坛必究》卷二二《译语》)
莫卧尔(明程百二《方舆胜略》附利玛窦《山海舆地全图》。《禹贡》半月刊五卷三四合期插图三)
蒙古勒(《蒙古源流》卷三)
蒙兀儿(避寇西来,读书极感困难,惭愧得很,我还没有见过柯劭忞及屠寄使用这个名称的元代史源。洪钧《蒙古考》云:
“至今波斯人仍称蒙兀儿”。又谓明代“莫卧尔即蒙古,实即蒙兀儿”。倘二家的根据在此,则未免荒唐可惊矣。)
我们就以上所列举的三十多个译名比较起来,不难把它们分作下列五组:
第一组:蒙兀,蒙古,萌古,蒙骨等。
第二组:韈劫子,谟葛失,毛割石,梅古悉等。
第三组:盲骨子,萌古斯,蒙古斯等。
第四组:蒙古里,忙豁勒等。
第五组:莫卧尔,蒙兀儿。
关于第一组蒙兀与蒙古的译音,洪钧已经研究过。他说:“蒙兀《新唐书》作蒙瓦,尤与‘忙豁’音近。蒙兀,忙豁,二音一敛一纵,秘史于忙豁字旁,皆注中字(按仅豁字旁注中字,洪氏失检)明宜敛音口中,不宜纵音口外,忙豁敛音,即蒙兀矣。”
洪氏在元史研究上的贡献虽多,惜为时代所限,他的知识和工具,尚不足以解这种译音的问题。洪氏不知“兀”“瓦”二字的唐代音值,竟用现代普通话的读音去比对,如何能得到较好的结果?我们现在只须举出伯希和的研究,便可见洪氏“蒙瓦、蒙兀与忙豁音类”的价值了:
蒙兀二字唐代读为Mung-nguat,乃Mongghol之绝对的正规译音。这是《旧唐书》的译写。《新唐书》作蒙瓦(Mung-ngwa)。但‘新书实本旧书’,王国维业已言之。所以新旧两书的史源只有一种,而两个译写当然也只有一个正确。我毫不犹豫地主张《旧唐书》的写法是正确的。(《通报》卷二六,页一二六)
按兀字收声-t,唐代的西北方言,已读为-r。这可以用唐代吐蕃音译的《千字文》、《金刚经》之类的敦煌残卷去证明。这个收声-r,正即Mongghol之-l的对音。所以洪氏的主张,绝不能成立。至于洪氏斤斤考求的蒙兀与蒙古的是非问题,留待讲第三组时再说。
第二组韈劫子、谟葛失等译名,从时间上看只出现于辽代。韈劫子一名仅见胡峤《陷虏记》。(峤于辽太宗大同元年随萧翰北入辽,七年后南归,著此书记其见闻)伯希和在评论王国维遗书时,对此有扼要说明:
王国维以为第十世纪中叶胡峤陷虏记的韈劫子即蒙古。在那个时代,这个译音大概可复原为Makäs。这没有一点不可能,因为这个译名,非由蒙文原字译出,而是由一种颚音很重的语言(如契丹语)译出的,并且加上了一个复数-s。这个复数,嗣后又在下列诸译名中遇到,如梅古悉、谟葛失、毛割石、毛褐室、萌古子、盲骨子、蒙国斯、蒙古斯、萌子、蒙子等等。
伯希和所列带复数-s之诸译名,其间实有明显差异。韈劫子、梅古悉等名,首字皆是阴声,而萌古子以下诸名则为阳声。如谓前者系从契丹语译出,则辽人对蒙古尚有“朦骨”、“萌古”等译名,何以时代相同而差异若此?又谟葛失一名见于辽末,至《金史》载天会三年(1125年)谟葛失来附,是这个名称的最后一次出现。王国维主张这是部名而非人名,果尔,则《辽史》所载金人击败谟葛失,“擒其子陀古”及天祚“封谟葛失为神于越王”,《金史·太宗纪》所载谟葛失“遣其子菹泥格失入贡”等,应如何解释呢?看来它究竟是人名还是部族名,尚须阙疑。总之,第二组诸名称只在辽朝一百多年中用过,契丹人口中的此类名称如果是部族名,那末应是那个部族呢?何以这个部族在辽代突然出现,辽亡后又突然消失了呢?倘以上疑点不能解决,似难于断定第二组诸名称即是蒙古之译名。
第三组诸名皆见于金代,其末字均为“斯”或“子”。按洪皓《松漠纪闻》明言,盲骨子即辽人所撰《契丹事迹》之朦骨,《唐书》之蒙兀部,故此组为蒙古之译名决无疑问。这应该如何解释呢?
我们知道,蒙古人的老家,两唐书已经指明在今额尔古纳河(望建河)上流的呼伦诺尔(俱轮泊)一带。元代“生女世以为后、生男世尚公主”的弘吉剌部,在辽金时代称为王纪剌、广吉剌(皆Qongqirat的同名异译。至其在译音上的问题,我在此恕不多谈),他们的居地,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二页十九)及日人箭内亘(《元代的东蒙古》)已经根据《元史》卷一一八《特薛禅传》,考出来在黑龙江额尔古纳河(也里古纳)与特勒布儿河(迭烈木儿)合流处苦烈业尔山(苦烈儿温都儿斤),与两唐书所记载的蒙兀地望完全相合。拉施都丁《部族志》“弘吉剌”条说:
这部的祖先,脱离Ergene Qun时,足部为炭火所伤,故该部多足疾。(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一九五页)
这个山口(Qun译言山口),就是唐代突厥祖先传说中的“先人窟”。冯承钧《成吉思汗传》第二章(页一五)主张Ergene即额尔古纳。就蒙古民族的史实言,自然甚有理由。但拉施都丁明言Ergene意为峻崖,其说若有据,则冯氏的假设犹当阙疑。不过无论如何,蒙古人的老家在额尔古纳河上流,是毫无可疑的。
自从蒙古民族见于唐代著录起,到成吉思汗勃兴止,中间几百年,汉人并没和他们壤地相接过。换句话说,蒙古与汉人之间,尚有别种民族间隔着。就唐代讲,由大唐的幽州(北平)出古北口向北行,经过奚、契丹、霄三个民族,才能到蒙兀所隶属的室韦边界。及朱全忠篡唐,契丹耶律阿保机也于同年“告天即皇帝位”,在中国北部建立了一个大国。后契丹亡、女真兴,疆界并自宋辽界河白沟南移至淮河。所以五代和两宋(南宋断自成吉思汗兴起时),汉人和蒙古人始终没有直接交通的机会。因此,凡关于这个未来的强勇民族的知识,汉人只有间接从契丹、女真人口里“听”来。
上述历史背景既已明了,再回头看第二、第三两组译名的差异。这两组译名有两个异点:(一)第二组的首字都是阴声,第三组的都是阳声。(二)就时代言,第二组译名大抵都是北宋时代的,质言之,应该是从契丹人口中听来的;第三组译名是南宋时代的,即是从女真人口中听来的。所以伯希和氏拟测的契丹语和语音上的解释,对第二组言,大体是可信的。若应用于第三组,就不见得合适了。因为第三组首字为阳声,如何能用Mǎkes式之mǎ-去比对呢?况且就时代言,这几个译名既然都是南宋的,我们也应该用当日立国北方的女真人的语言去解释,不可再在其胜朝遗语中推究了。
清代的满洲人是女真的裔胄。他们的语言虽不能完全代表女真语,可是与之极为相近。在满洲语中蒙古写作Monggo,语尾无-1,复数作Monggoso(参阅P.G.von Möllendorff的A Manchu Grammar,P.4)。那末,不惟第三组的萌古斯、蒙古斯、盲骨子等译名应该用Monggoso式去解释,即伯希和认为是Mongghol之省译的第一组,其中怕也有不少是直接由Monggo译出的。质言之,它也是全译,不是把蒙文原字省了一个-l,也不是袭用契丹的旧译。
洪钧怀疑蒙古之古字,译音不合,应读为蒙兀。他说:
元时西域人拉施特而丁奉敕修史,亦称蒙兀勒(洪氏译蒙字不信,详下),不称蒙古勒……尝询波斯使臣,详审语音,实非‘古’字。《瀛环志略》云:明嘉靖间,撒马儿罕别部莫卧尔攻取中印度立国,势张甚,谓莫卧尔即蒙古,实即蒙兀儿。萃中外之见闻,以相印证,其为蒙兀而不当作蒙古,明甚。
屠寄书称《蒙兀儿史记》,大概即受洪氏这段文字的影晌。按蒙古二字,始见无名氏《炀王江上录》,其书所记为金海陵王南侵事,则蒙古二字系由女真语重译,自无可疑。倘若满文Monggo一字可以代表女真语,则此字之译音当然为“蒙古”而不当为蒙兀。质言之,蒙兀者,蒙古人之自称,蒙古者,女真人对蒙古人之称呼也。
洪氏为西人译文中的G母所误,终身未能解答何以同一go音有时译“兀”、有时译“古”,同一ga音有时译“哥”有时译“哈”。柯屠诸家踵之,亦无丝毫进步,遂致所译新史料,人名地名,大半与蒙古语音规律相背,与元代译名不能相应,良可慨叹。不过有一点我却不能不在这里指出,即洪氏谓西域人(指波斯大食)称蒙古为蒙兀勒,实不可信,因为西域人称蒙古曰莫卧尔(Moghul),绝不能译为蒙兀勒或蒙兀儿,妄改原音以迁就己说,乃洪氏书中常见的事。
蒙古自称曰Mongghol,那末第四组的译名,当然一望就可以知道是它的译音了。老前辈们对于这一组的同名异译,自然用“音讹”、“音转”、“译音无正字”等老套子去解释,但这一组的译名,个个都有它所以然的理由,个个都表示出来它的时代性或地方性,我在这里不想讨论这种专门问题。
第五组莫卧尔这个译名,不是直接由Mongghol译出,而是由回教民族的Moghul译出的。一五二六年Baber在印度建立Moghul帝国,明末耶稣会士绘制中文世界地图,把这个国名译为莫卧尔。其实Moghul一字,乃波斯大食人对Mongghol一字的误读,其异写尚有Magoll、Mogol、Mogull、Moghul、Moghol、Moghal、Mughul、Mogul等等。至于Maghoore、Magor,则又为西班牙及葡萄牙语Mogor的讹转。(参阅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vol.Ⅵ,Mogul条)
在元代欧洲僧侣及商客的东方纪行书中,蒙古一名,迦尔毕尼作Mongal(《迦尔毕尼行纪》,里施德译本,页二七九),鲁不鲁克作Moal(《鲁不鲁克行纪》,柔克义英译本页一一二),马可波罗作Mungul(《马可波罗行纪》,玉耳英译本,第一册页二八五)。此外尚有Simon de Saint Quentin的Mongali,Ricold的Mogali等异写。本文旨在讨论中文译名,关于蒙古在西方的译音,暂从略。在现代蒙古方言中,甘肃西部蒙古人自称曰Monguor,鄂尔多斯自称曰Monggal,亦不俱论。唯对屠寄径用蒙兀儿来译写蒙古族名,则必须略加辨析。按儿字中古音读若nzi、ni,辽代以降北方音渐变为ð、er,用来译写他族语之r音。现所见元代文献中凡译名之儿字,悉与r对应(r音尚有用里、鲁等字译写),未尝见有用以译写l音者。Mongghol之译音只能为蒙古里、忙豁勒,至于唐代译名蒙兀,则已包含了其尾音-l(已见前述)。故“蒙兀儿”之译名,断难成立。
蒙古的意义,中外史料,都有记载;研究的人也很多。不过我们觉得现在还有再探讨的必要。南宋彭大雅《黑鞑事略》云:
黑鞑之国号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鞑语谓银曰蒙古,女真名其国曰大金,故鞑人名其国曰银。
蒙古名称,远在金前。此说在时间上的谬误,博明《西斋偶得》业已指明。蒙文银字作münggü(n),读音虽与Mongghol略近,字形却不相同,而且一为前元音字,一为后元音字,绝不可妄加附会。《一文钱·罗梦》云:
蒙古儿,觑着他,几多轻重。
市井用蒙古作银的隐语则可,用银解释蒙古则不可。拉施都丁《部族志》第四章第一节:
Moghul一字,原读mong-ol,意衰弱与坦白的心(波斯文Firo-manda va sada dil)。但乞颜(Qian)在蒙古语中,乃由高山下注之急流奔瀑。乞颜族人极强勇,故用此字以自号。(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一七八页)
拉施都丁的注文,多桑《蒙古史》第一卷第二章曾经引用。施密德(I.J.Schmidt)注释其《东蒙古及其诸王室史》(即《蒙古源流》德译本)时,据多桑译文批评道:
多桑采用拉施都丁之注释,训蒙古为简朴孱弱,毫无根据。盖西域史家,于蒙古语一无所知也。
洪钧著《蒙古考》,对拉施德书之说则完全接受。他说:
元西域史解蒙兀为孱弱,亦为鲁钝。此必元人所自言,非拉施特而哀丁所能臆造。《易》曰“物生必蒙”,朔漠部名,乃有合于华文训义,斯又史学家所乐为称引者矣。
屠寄踵洪氏之后,则直认此义出于汉文。《蒙兀儿史记》卷一:
蒙兀之义为银,或曰孱弱,曰鲁钝者,既入中原,附会汉文为此说也。
以上诸家或对拉施都丁的注解表示反对,或对它表示赞成,独对其析Moghul为Mong-ol,则尚无人表示意见。我就以上五组的译名考之,无论是契丹人或女真人的读法,第二个音都是有辅音声纽的(-g,-k等),不是一个元音。Mongghol原字的第二个音是ghol,也不是-ol。虽说十二世纪初年蒙古人用以“书国言”的畏兀儿字母,数目太少,不足以完全表示其必要的元音及辅音,可是我们根据《华夷译语》的凡例,尚不难辨明忙豁勒的豁字,声母是不是一个真gh:
字旁小注“中”字者,乃喉音(Gutturale)也。
字旁小注“丁”字者,顶舌音也,以舌尖顶上颚读之。
《元朝秘史》忙豁勒之豁字旁,小注“中”字,足证其辅音声纽确为一个真gh,质言之,即其字确为Mongghol,决不能读为Mong-ol也。
Mongghol既不能读为Mong-ol,则拉施都丁的注解根本既不能成立,赞成它固不可,反对它亦不必。
明代机洼(Khiva)汗阿布勒哈齐(Abul Ghazi Baghatur)为术赤裔孙,著《突厥族谱》一书,前部大抵悉本拉施都丁书,惟关于蒙古名称的解释,则稍有不同,原书为东突厥语,德麦逊(Desmaisons)曾译为法文,其第二章页十二云:
Moung-ol误读为Mog-al。moung者愁悲,ol者诚实坦白也。
按畏兀儿语Mung译言愁悲。(W.Bang und A.von Gabain,Analytischer Index der Türkischer Turfan-Texte,S.28)是阿布勒哈齐又就其母语揣测敷会矣。其释-ol与拉施都丁书同,可惜我手头的工具太缺乏,尚不能找出他的出处,证实他。
《蒙古世系谱》(排印本页六)对于蒙古的名称亦有解释:
先是国号必达(按依据蒙文《蒙古源流》,其原字当为Bida)。至是(帖木真称成吉思汗时,质言之,即一千二百零六年)始号蒙古,以其剿定诸国,故曰蒙,取居中驭外之义,故曰古。
按《蒙古世系谱》为清代著作,其原文予虽未见,顾就著者对蒙古名称的解说观之,犹不难推求其原字。蒙文Mong译言富足,傲慢,勇敢,ghul译言中,世系谱著者,即用此Mong+ghul,敷会Mongghol也。
施密德注释其所译《东蒙古史》之库克蒙古勒(Geschichte der Ost-mongolen,S.380)云:
蒙古一名,由意为傲慢勇敢之Mong字孳乳而出。
Schmidt的揣测敷会,与《世系谱》的著者,不谋而合。都是在蒙古语汇中寻求与蒙古音近的字,去解释这个唐代已见著录的名称。
谈到了库克蒙古勒,我们不能不对这个名称稍加解释。《蒙古源流》卷四记成吉思汗即位时云:
岁次己酉(实为丙寅),于克鲁伦河北郊即汗位……因号为库克蒙古勒云。
库克蒙古勒乃Köke Mongghol的译音,此云青蒙古,和唐代突厥人自称为青突厥(Kök Türk,见突厥文《阙特勤碑》),意义完全相同。因为青色是天(Tengri)的颜色,在塞北民族固有的珊蛮教中,是神圣的颜色。所以突厥人蒙古人都用这种颜色称他们的国号及传说中的始祖——苍狼,拙著《突厥蒙古之祖先传说》一文(《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集刊》第四期)曾详细讨论这一点,今不赘述。
青蒙古含有宗教意义,在某种情形之下,蒙古人自称如此,是可能的。而一二〇六年成吉思汗称青蒙古,则绝非史实。因为中文、波斯文及初期的蒙文史料,都没有这种记载。而且每一代的太祖皇帝建立国号,是中国的旧俗,蒙古人初不之知(参阅《蒙鞑备录》“国号年号”条)。《蒙古源流》的著者萨囊彻辰所本的史源,大概是受了中原文化的影响,故有此说。窝阔台时,但称大蒙古朝(四部丛刊续编本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玄三页一六上)、大蒙古国(同上,洪七页三二下)。忽必烈建立汉族式的国号,乃出于汉人的建言。(参阅元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八六“建国号”条等)在成吉思汗时,如何会有“国号”的观念?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四日于成都
(原载中央大学《文史哲》季刊一九四三年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