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结语
依吾人研究,答剌罕乃漠北历史悠久之官号,始见于蠕蠕,曰塔寒;继为突厥所袭用,曰达干,为专统兵马之武职官号;以后回纥达旦皆沿用之。降至南宋,在五城之地畏兀儿族中,仅成一世袭空名而已。
迨蒙古勃起,其号始贵。蒙古万户千户之设,所以酬有功;而答剌罕之号,则专用以报私恩,大体对可汗本人或其子孙有救命之恩者,悉封以此号。其所享特殊权利,中国所重视者,为月脱、宿卫等礼仪。回教史料所乐道者,则免除赋税等实惠。至于九罪弗罚,则东西史籍皆有记载。明代鞑靼官名,多因元旧,故答剌罕之授予,仍以报恩为主。降至清代,仅为赏有功者之空衔而已。
成吉思汗以后,皇帝生命之危险甚少,答剌罕亦因之变为酬功之空号。成吉思汗时代,答剌罕皆其亲信,及元朝建立,则色目、汉人亦可受封矣。元之季世,权奸擅政,威福自作,然犹以加答剌罕之号为荣,朝廷且往往为之诏谕天下,以示崇异。足见终元之世,此号迄为其君臣上下所重视也。
成吉思汗帝国之西方支派,亦有此制,质言之,即膺受答剌罕号者免除赋税是也。此制至十八世纪末,尚见实行云。
(原载华西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集刊》一九四〇年第一卷第二期)
[1]原载《东洋学报》第六卷第三号,后收入《蒙古史研究》。有陈捷、陈清泉之汉译单行本。
[2]伯希和以为十三世纪之蒙古,在政治、宗教方面,多承袭回纥人之旧,而回纥人又承袭其前驱突厥人之旧。至于突厥人之政治组织与官号,则更承袭其所灭之柔然之旧。柔然者,乃与蒙古极相近之民族也。(《通报》,一九一五年,第六八九页)
[3]《中国伊朗志》(Sino-Iranica),第五九二页。
[4]参看夏德:《跋文》(F.Hirth,Nachworte,14—20),此文收入拉德洛夫:《蒙古古突厥碑铭》(W.Radloff,Die Alttürkischen Inschriften der Mongolei),第二册,圣彼得堡,一八九七年,以下简称《古突厥碑铭》),及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卷二《摩尼教世家之儒学》。
[5]喀什噶里:《突厥语辞典》(Mahmūd al-Kāshgharī,Dīvān Lughāt at-Turk),布劳克曼索引本,即《中古突厥语词汇》(C.Brokelmann.Mitteltürkischer Wortschatz),第一九八页,布达佩斯一莱比锡,一九二八年(以下简称《中古突厥语词汇》)。
[6]参阅华西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集刊》,第一卷,第一期拙著《突厥官号考释》。
[7]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三六“车师前后王”条,《宋史》卷四九〇《高昌传》,及王国维:《古行纪四种》校录本。
[8]欧阳玄:《圭斋集》卷一一《高昌偰氏家传》;黄溍:《黄金华先生文集》卷二五《合剌普华公神道碑》;《元史》卷一二四《岳璘帖木儿传》。
[9]刘昌:《中州名贤文表》卷一一。苏天爵:《国朝文类》卷五九。
[10]《元朝秘史》蒙文第五一节“答儿罕”旁注“自在”。石泰因戛思《波英字典》(F.Steingass,A Comprehensive Persian-English Dictionary),伦敦,一九三〇年(以下简称《波英字典》),第二九三页,tarkhān有自由、免税等意。
[11]见魏源《元史新编》语解。按《元文类》卷四一《经世大典·序录》“政典军制”条:“应募而集者曰答剌罕,此不给粮饷,不入帐籍,俾为游兵,助声势,掳掠以为利者也。”又同卷“招捕”条宋隆济项下:“大德五年,雍真葛蛮土官宋隆济叛,……令云南左丞月忽乃招答剌罕军入境。”魏源之说,或即本此。据《元史·文宗纪》,月鲁帖木儿(Uruq Temür)、完者都(Öljetü)及顺元宣抚司所统者,皆此军。又据《元史·朵尔直班(Rdo—rjedpal)传》,达剌罕军帅王不花(Buqa)怒其主帅曰:“吾曹便当散还乡里矣!”犹可见其恣肆之状。惟此种军队,决不始于征南蛮,元初平宋时,业已有之。《元史》卷九八《兵志》:
“[至元]十七年七月,诏江淮诸路招集答剌罕军。初,平江南,募死士愿从军者,号答剌罕,属之刘万户麾下。南北既混一,复散之,其人皆无所归,率群聚剽掠。至是,命诸路招集之,令万奴部领如故,听范左丞、李拔都二人节制。”“十九年六月,散定海答剌罕军还各营,及归戍城邑。”由此观之,答剌罕军本非正式军队,有事则临时招集,事定即复遣散,固非一种常备军队也。
[12]《元文类》卷二五,刘敏中:《丞相顺德忠献王碑》。《辍耕录》卷一“答剌罕”条:“答剌罕一国之长,得自由之意,非勋戚贵族不与焉。”即本刘说。
[13]《中州名贤文表》卷一九,马祖常:《敕赐太师秦王佐命元勋之碑》;《元文类》卷二六,马祖常:《太师太平王定策元勋之碑》;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一六,《孙都思氏世勋之碑》。
[14]《史集》布洛晒刊本,附录第五八页。
[15]《中国伊朗志》,第五九二——五九四页。
[16]《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二二四——二二七页。
[17]《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二〇七页。
[18]《元文类》卷二三。
[19]成吉思汗之宝训曰Bilig,法令曰札撒(Jasaq)。参看巴托尔德《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W.Barthold,Turkestan Down to the Mongol Invasion),伦敦,一九二八年(以下简称《突厥斯坦》),第四二页。
[20]《多桑蒙古史》,冯承钧译本卷一,第四二页;哀德蛮:《概况》第一〇五页;《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二一九页。
[21]《元文类》卷二三。
[22]《元史》卷一三六《哈剌哈孙传》。
[23]《秘史》第一六五节至一九〇节。
[24]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太祖本纪译证》附《太祖训言辑补》。
[25]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元史》卷一三六《哈剌哈孙传》。
[26]按darqan,音译为“答儿罕”,甚为正确。但有元一代,通作“答剌罕”,此种r前母音重现于r后之现象,在元代甚为普遍,如Turqaq元译为秃鲁华,Qarluq之译为哈剌鲁,Qorchi之译为火鲁赤等,皆r前母音亦复于r后读出之例也。
[27]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三,有“撒帐”一条,乃中国汉唐以来婚仪之一,与此无涉。《元朝秘史》蒙文第一八七节阿勒坛·帖儿篾(Altan terme),旁注云金撒帐,其式虽不详,似为一种大毡所制之金帐。彭大雅:《黑鞑事略》居住条徐霆疏云:“金帐……其制即是草地中大毡帐,上下用毡为衣,中间用柳编为窗眼,透明,用千余条索拽住,阈与柱皆以金裹,故名。……穹庐有二样:燕京之制,用柳木为骨,正如南方罣罳,可以卷舒。面前开门,上如伞骨,顶开一窍,谓之天窗。皆以毡为衣,马上可载。草地之制,以柳木织成硬圈,径用毡挞定,不可卷舒,车上载行。”王罕之金撒帐,当即金帐之可卷舒者。所谓大毡者,即脱罗(toroq)毡,《元史》卷一〇〇《兵志三》:“各以脱罗毡置撒帐,为取乳车。”《元朝秘史》蒙文第一八九节“察罕脱罗黑”旁注云白大毡。是撒帐之大毡,即所谓脱罗毡也。至于取乳车,蒙名酝都,《元史》同卷:“酝都者,承乳车之名也。”
[28]雷弗提英译:《亚洲诸回教王朝史》,第九四三页注文。
[29]《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一八九页。
[30]《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七三——七七页。
[31]同上书,第二一一——二一二页。其人《元史》无传,仅卷一九三《伯八传》著其世系。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一〇〇“伯八儿合丹氏”条云:“按目录以伯八儿标题,以合丹为伯八儿之氏,今检传中,两举伯八名,皆不连儿字。又《元秘史》载蒙力克额赤格事甚详,即此传之明里也赤哥也。《秘史》谓其族为晃合坛氏,丹坛声相近,则儿乃晃字之譌。”钱氏之说甚是。但予检明洪武刻本及乾隆四年刻本目录,固皆以伯八标题,无儿字。同治间江苏书局刊本标题为班巴尔,则钱氏所据者,当即其祖本也。由此亦可见改译之可笑误人。
[32]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三谓蒙力克为成吉思汗族父,乃臆说。其所以称额赤格(父)者,依《部族志》“晃豁坛”条,殆因成吉思汗以其母月伦太后妻蒙力克也。(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二一二页)
[33]关于此字,见《通报》,一九三二年,第五二页。
[34]巴托尔德:《突厥斯坦》,第三八五页。[补注:志费尼:《世界侵略者传》,波耶尔(Boyle)英译本,一九五八年,第三八页。]
[35]雷弗提英译:《亚洲诸回教王朝史》,第九四二页。
[36]《马可波罗行纪》记大汗饮酒时之情形云:“大汗将饮,宫内众乐皆作,侍臣诣前进杯,再直退三步,跪下。大汗举杯时,与宴臣民皆跪,表示敬意。于是大汗始饮。”(Ricci英译本,第一三二页)明代陈诚、李暹于帖木儿帝国所见者,亦与此同。《西域番国志》云:“凡宴会之际,尊者饮,则下人皆跪。”叶子奇《草木子》卷三所志,亦与此同:“把盏则三跪:谓举盏至尊者前半跪;退三步执台全跪;俟尊者饮毕,起前接盏,又半跪。”吾人读上述三种记载,则蒙古宫廷饮酒时之情形,可以见矣。
[37]漠北有八珍,马妳子即其一也。彭大雅《黑鞑事略》记蒙古人制马妳子之注云:“贮以革器,澒洞数宿,味微酸,始可饮,谓之马妳子。”徐霆疏云:“用手泲下皮桶中,却又倾入皮袋撞之。”耶律铸《双溪醉隐集》卷六《行帐八珍诗序》:“沅马酮也,汉有挏马官。”注曰:“以韦革为夹兜,盛马乳挏治之。”所谓浑脱,当即此处治马妳子之皮袋,革器,韦革夹兜也。
[38]多桑《蒙古史》(此据冯承钧译本)一卷七章引伊本·阿昔尔(Ibn alAthir)《全史》(Kamil-ut Tewarikh)述蒙古人渡河之方法云:“者别(Jebe)及速不台(Söböteī)二军不用舟梁渡暗木(Amu)河,蒙古军以牛皮裹树枝作鞄,藏军械服用于中,系鞄于身,手握马尾,随以泳水,举军截流而济。”冯承钧所译之鞄即浑脱也。西历一二四五至一二四七年,东行之教廷使节布拉诺·喀尔毕尼(Plano Carpini)所见蒙古渡河之皮舟,亦即此物:渡河之人,各有一圆形轻皮,周缘密设活结或扣眼,用绳穿入其中而紧拉之,遂成一腹形之圆鞄,置衣服及他种什物于其内,再用力压缩衣服及皮囊。置鞍鞯及硬物于其中间,渡者本人亦即坐其上。(Risch德文译本第一七一页)吾人读伊本·阿昔尔及布拉诺·喀尔毕尼之文,则渡河之浑脱可以见矣。
[39]《通报》,一九三〇年,第三三页。
[40]《秘史》,第一八七节。
[41]《元史·兵志二》“宿卫·四怯薛”条:“太祖功臣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时号掇里班曲律(Dürben Külügüt),犹言四骏也。太祖命其世领怯薛之长,怯薛者,犹言番直宿卫也。凡宿卫每三日而更,申酉戌日,博尔忽领之,为第一怯薛;……亥子丑日为博尔术领之,为第二怯薛;寅卯辰日木华黎领之,为第三怯薛;己午未日赤老温领之,为第四怯薛。”并参阅箭内亘《元朝怯薛考》。
[42]元代蒙古人称汉儿曰札忽歹,波斯人音译作Jauqut,参阅《国学论丛》第二卷第一号陈寅恪先生《元代汉人译名考》。自钱竹汀以后,学者共认彻兀惕即召兀烈惕,但其音颇与Jauqut相近。
[43]《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二二一——二二二页。
[44]哀德蛮:《概况》,第一〇九页。
[45]冯译多桑《蒙古史》第六卷,第一四五——一四六页。
[46]巴托尔德:《中亚突厥史十二讲》(W.Barthold,12 Vorlesungen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Türken Mittelasiens),柏林,一九三五年,第二三三——二三四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