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夏民族名称及其王号
依苏联列宁格勒东方语言学校日本文教授聂利山(N.A.Nevsky)氏之研究,西夏自称其国为“白上国”,汉译“痝领”,西夏文作Mbo-mbe-le,其用以表示民族之名称者,除Mi以外,尚有Mi-nia一语,为吐蕃人称西夏之Mi-ñag一名所从出[1]。顾此说尚有待补充处,至于我国輓近学者之误解与穿凿,则尤须一一指出。
《唐书·党项传》:“党项西羌别种……东距松州(今四川松潘),西叶护,南舂桑、迷桑等羌,北吐谷浑。……后吐蕃寖盛……地入吐蕃。其处者皆吐蕃役属,号弭药。”依吐蕃记载,吐蕃东北有二州,一曰Mi-ñag,一曰Tang-gud,二者互相毗连,往昔自为一国。[2]《广韵》入声药韵字收声-k。回纥Yaghlaghar汉译药罗葛,Yaxartes水汉译药杀水。弭药与Mi-ñag对音密合。
江苏吴县文庙中府学有南宋王致远摹刻天文、地理、帝王绍运、平江四图,乃宋宁宗为太子时所用教科书也[3]。其地图贺兰山居延海左近有“碛南弥娥州”一名,窃以为弥娥即mi-ñag之宋代音译。贺兰山居延海左近地,乃西夏河西诸州地也。
法国传教士所编《藏文、拉丁文及法文字典》谓密纳克为西康东部地名,质言之,即雅砻江(ag-chu,亦译雅楚河)流域也[4]。法国教士之说不可从。元代吐蕃人,亦有误解者。福幢《帝系明镜》第三品称赵宋失国于Mi-ñag(密娥),是西藏史家早有误女真为Mi-ñag者矣。[5]
我国古代称黄河以西之地为河西。西夏建国河西,故十三世纪蒙古人称西夏人为合申·亦儿坚(Qashin Irgen,《秘史》第二四九节),亦称合失(Qashi)。成吉思汗征西夏,窝阔台第五子适出生,为炫耀武功,字之曰合失。合失嗜酒早卒,窝阔台痛之,自此蒙古讳言河西,惟称唐兀惕(Tangqut,《史集》第二卷,布洛晒刊本页七)。合申、合失皆自蒙文重译为汉文之河西也。
明代《华裔译语》译藏文Mi-ñag为河西,在西藏文献中,称西夏为Mi-ñag。《蒙古源流》著者从之。吾国近世学者,遂多所论列。
《蒙古源流》卷四成吉思汗杀西夏王锡都尔固汗(Sidurghu Qan)后,占据“密纳克唐古特人众”(原文作Miñag kemeku Tangghut ulus,应云“名为密纳克之唐古特人民”)。又同卷称元英宗(梵文Suddhopala,此云净护)逐唐古特之持卜赞汗(藏文Khri btsan Qan?施密德刊本页一百二十作Chingsang kemeku Noyan,译言丞相之官人)以定密纳克之众。沈曾植笺证云:“《武备志·译语》满剌曰忒四蛮,满剌即此密纳克,忒四蛮即《元史》之脱思麻也。”按沈说全误,无一可采。满剌与忒四满,皆回回字,在蒙文为外来语。明王鸣鹤《登坛必究》卷二十二《译语》“人物”门亦以满剌与忒四蛮对译,而列于撒儿讨兀儿(Sarta‘ul,译言回回)一字之上。考满剌为阿拉伯文maulā音译,此云教师、博士、学者、法官、教士。忒四蛮《元史》作答失蛮,为回回教士,在元代文籍与碑刻中,每与佛教之和尚(Toyin)、道教之先生、景教之也里可温(Erkegün)并称。其字在山西河津禹门神禹庙八思巴字蒙文令旨碑第六行作Dasman,为汉译“答失蛮”所从出。波斯原文实作dānishmandī,此云学者。波斯语dānish义为学问知识,mandī则变名词为形容词之后缀,用以表示“具备”之意者也。至于《元史·地理志》之脱思麻,即今甘肃南部白水江流域之地,其字似出自藏语Mdo-smad,译云下朵,即青海也,与回回教士(忒四蛮)无涉。
《蒙古源流》卷四穆纳地方,施密德本作Muna,无畏空('Jigs-med nam-mkha')《蒙古宗教史》政治史部分悉本《源流》,但此处改Muna为Mi-ñag(据Huth本)。王国维《蒙古源流注》以《明史·鞑靼传》及《瓦剌传》之母纳山当穆纳。Muna,Mi-ñag,及毋纳果为一地乎?窃以为王注近是,无畏空之改易恐不可从。田清波(A.Mostaert)之《鄂尔多斯口述记录》(Textes oraux Ordos)页一二八脚注云:“Muna为乌拉特旗(Urat)之山,即(明末)《黄金史》(Altan Iobci)及《蒙古源流》之Muna或Muna Qan也。”毋纳山近河套,殆即Muna Qan山欤?
《蒙古源流》卷四沈曾植笺证:
锡都尔固汗即《亲征录》之夏主失(都)儿忽,庚午纳女请和者也。蒙古伐夏,前后经历四主十八年。初纳女者为安全,继之者曰遵顼。遵顼传位于德旺,德旺卒,晛立一岁而国亡。《秘史》始终称之曰不儿罕,此则前后皆称锡都尔固汗。不儿罕华言为佛,锡都尔固当亦梵语嘉称。盖夏主世世称之,如西辽之古儿罕也。……不儿罕既佛称,锡都尔固又有呼必勒罕之目,与史所载安全、遵顼行事,殊不相符。国主国师本是二人,传者殆并而一之,无从证辨矣。
张尔田校补云:
案《秘史》卷一四云,将不儿罕改名失都儿忽,据此书则失都儿忽乃其原号。失都儿忽疑胡图克图之讹,谓再来人也。或太祖轻蔑佛教,夏主既降,仍以喇嘛所给之尊号加之,作史者遂以为改名矣。
按失都儿忽为蒙文Sidurghu之音译。汉文本《蒙古源流》译自满文,作锡都儿固。Sidurghu译言忠直,非梵语嘉称,亦与胡图克图(Outughtu)无关。沈氏以西辽古儿罕(Gur Qan,此云普遍汗)拟之,甚是,失都儿忽盖亦为历代夏主共用之徽号也。然又以锡都儿固有呼必勒罕(Qubilghan)之目,则误矣。
考唐代弃宗弄赞吐蕃语作Srong bcan sgam po。元代布思端(Bu ston)《宗教史》(Chos‘byung,Obermiller英文译本页一八四)云:
尔时,吐蕃人民藐视王权。王输入十善律,导其国民皈依佛教。因此,号称双赞甘普(从《彰所知论》译名Srong-bcan sgam-po),意即最圆满完成之双赞(Srong-bcan)也。
又元代吐蕃史家福幢《帝系明镜》第九品述此徽号之来源云:
太子(弃宗弄赞)年长时,通达工巧、书算、武艺,及一切五明学处具足才能。诸臣相谓曰:吾辈之主,备诸才德,心极沉毅,遂称之曰双赞思甘普(端严沈毅)。[6]
两说颇不同,然以布思端说较雅驯。今请先言甘普之号。此号虽为唐代吐蕃所原有,宋元时代西夏人亦采用之。《元朝秘史》第二五六节西夏大臣有阿沙敢不(Asha Gambu),《元史》色目人传中,有唐兀昔里钤部,其子称小钤部(卷一二二),有也蒲甘卜(卷一二三)。敢不,钤部,甘卜,皆sgampo译音也。克烈部长王罕弟Keh-bedāī亡命唐兀时,夏主亦以甘普之号予之[7]——即元宪宗世祖之外祖父札阿绀孛(Jaqa Gambu)——足证此号在西夏必甚盛行。唐兀与吐蕃境地相接,佛教且甚流行,夏人取其赞普徽号而用之,固极自然之事。甘普译言圆满也。
夏人既采用甘普之号,则双赞(srong-bcan)一名亦流行其地,非不可能。Schmidt云:“失都儿忽为蒙古字,义为‘纯直、公平’。即西藏字Srong,在蒙古书籍中,常见用Berke Sidurghu(端庄正直)译srong bcan之徽号也。”[8]柯瓦列夫斯基(Kovalevski)《蒙俄法字典》又以Sidurghu dülgen qaghan(正直和平汗)译Srong btsan sqam po[9]。由此观之,夏主当日即未直接用吐蕃srong一字作徽号,而其徽号之意义,要必与srong一字相当。质言之,元初蒙古人以失都儿忽所译之西夏王号,意义必与吐蕃赞普徽号srong同也。
《元朝秘史》第二六七节蒙文:
Ghutaghar udur(edür)Cinggis Qaghan jarliq bolurun:Ilughu Burqan-a Sidurghu nere ökchü……
意为“第三日成吉思汗下令云:给与亦鲁忽·不儿罕以失都儿忽名称……。”不儿罕译言佛,为畏兀儿字,“亦鲁忽”之意义待考。成吉思汗何以用“正直’一字易“亦鲁忽佛”之号,殊不得其解,就常情言,应给敌人以恶名,不应易一嘉号也。
洪钧《元史译文证补》译拉施都丁《史集·成吉思汗本纪》,谓西夏土人称失都儿忽为李王[10]。吾人手头无《成吉思汗本纪》原书,不敢定其是非,然在《史集·部族志》中,则确无此种称呼。《部族志》“唐兀”条云:
Pādshāh-i īshānrā Lūng Shādarghū khvāndah and[11]
意为“呼其君主曰Lūng Shādarghū”。Shādarghū一字,一望知为蒙文Sidurghu之误,俄人贝勒津刊本所引C、D两本,Lung俱作ung,当即“王”字音译。盖此字第一字母alif误为L也。
洪钧谓失都儿忽为西夏主之名[12],王国维谓《元朝秘史》称成吉思汗改夏主李晛名为失都儿忽,《亲征录》称李安全为失都儿忽,二者必有一误[13]。诸家皆不知失都儿忽为西夏主徽号之蒙文译文,故有种种误会也。
(原载北平图书馆《图书季刊》一九四二年第四卷第四期)
[1]《关于西夏国名》,《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九卷二号第一七页。
[2]耶失克《藏英字典》(H.A.Jäschke,A Tibetan English Dictionary)第四一三页引《嘉喇卜经》。
[3]原碑拓本未见。此据法人沙畹(Ed.Chavanaes)《宋绍熙四年中国储君之教育(L'Instruction d'un future empereur de la chine en l'an 1193)一文插图〔法国铭刻美术研究院刊《中亚论文集》(Mémoire concernant l'Asie centrale)卷一,一九一三年图五〕。原图跋云:“有四图,兼善黄公为嘉邸(宋宁宗)翊善日所进也。致远旧得此本于蜀,司臬右浙,因摹刻以永其传。淳祐丁未(宋理宗淳祐七年,公元一二四七年)东嘉王致远书。”沙畹(或其助手)误读为“旧得此本于蜀司臬,右浙因摹刻以永其传”,谓“此句组织颇奇特”(沙氏文,第三一页)。其实此句甚平常,特沙氏或其助手误解耳。
[4]《藏文、拉丁文及法文字典》(Dictionaire thibetain-latin-francais),第七四五页。
[5]《东蒙古及其诸王室史》,第三八八页。
[6]译文用刘译(《康导月刊》卷三,第六三——六四页)。《蒙古源流》卷二译为苏隆赞堪布。张尔田《蒙古源流笺证校补》云“堪布唐古特语住持”。按藏文堪布为mkhan-bo,与甘普(sgam-po)音近,张氏以中文字面相同,遂以住持释之,不可从。
[7]法人迦特麦尔(E.Quatremère)刊《波斯之蒙古人史》(第八六页及八八页)云:“札阿绀孛之名为Keh-bedāī,当其居留唐兀之地时,获得地位,唐兀主赐以札阿绀孛(Jākambū)之号,意即尊荣异密、伟大首领(amīr ī mu'zam va buzūrg—i mamlukat,异密译言王)也。”
[8]《东蒙古及其诸王室史》,第三八二——三八三页。
[9]《蒙俄法字典》,第一四九二页。
[10]《元史译文证补》卷一下,第二二页。
[11]《史集》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一五三页。
[12]《元史译文证补》卷一下,第二二页。
[13]《圣武亲征录校注》,第一二五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