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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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卷五:“大官有叶护,次设,次特勒,次俟利发,次吐屯发,及余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世为之。”《隋书》所载,与《周书》全同,于官号无所增益。至于《北史》,亦全袭《周书》旧文,不烦再为征引矣。《通典》所举官号,较《周书》、《隋书》稍详。《通典·北突厥传》:“可汗犹古之单于也,号其妻为可贺敦,亦犹古之阏氏也。其子弟谓之特勤,别部领兵者谓之设,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颉利发、吐屯,次俟斤。其初,国贵贱官号凡有十等……其后大官有叶护,次设、特勤,次俟利发,次吐屯发,余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代袭焉。”《通典·西突厥传》:“其官有叶护,有设,有特勤,常以可汗子弟及宗族为之,又有乙斤、屈利啜、阎洪达、颉利发、吐屯、俟斤等官,皆代袭其位。”《旧唐书》北、西突厥两传,殆全袭《通典》之文,仅于西突厥官制下增“无员数”一事而已。

兹将《周书》以下所举官号,汰其重复,诠释于次。“达干”一官,予别有专篇,详考其演变职掌与特权,兹不再赘。“亦都护”一号,唐代载籍未见著录,兹据突厥文碑附带及之。

(一)汗(Qan)

(二)俟斤(Irkin)

(三)亦都护(Iduq-qut)

(四)特勤(Tegin)

(五)叶护(Yabghu)

(六)设(Shad)

(七)匐(Beg)

(八)梅录(Buiruq)

(九)啜(Chur)

(十)颉利发

(十一)吐屯(Tudun)

一 汗(Qan)

突厥“可汗”有大小之别。最高元首曰“可汗”(Qaghan),又称“大可汗”。“可汗”可分封其子弟为若干“小可汗”。突厥文《暾欲谷碑》第一碑西面第二行第三行之“汗”(Qan),当即吾国史籍中之“小可汗”也。[19]该碑西面所言之“汗”,依《通典》考之,当指唐高宗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旧唐书》作温傅)奉职二部叛立之泥熟匐,及永隆元年(六八〇年)突厥迎立之阿史那伏念,其人乃分统一部落或数部落之首领,非雄长突厥全境之“可汗”也。

《北史·突厥传》:“俟斤(Irkin)死,复舍其子大逻便而立其弟,是为他钵可汗(Tabar Qaghan)。[20]他钵以摄图为尔伏可汗,统其东面,又以其弟褥但可汗为步离可汗(Böri Qaghan),居西方……沙钵略(Ishbara)居都斤山(Ü tüken),庵逻降居独洛水(Tughla),称第二可汗。大逻便乃谓沙钵略曰:‘我与尔俱可汗子,各承父后,尔今极尊,我独无位,何也?’沙钵略患之,以为阿波可汗(Apa Qaghan),还领所部。”此处虽无“小可汗”或“汗”之明文,而就“统东面”、“居西方”、“第二可汗”、“还领所部”诸语推测,其职位与“小可汗”,殆无差异。

《旧唐书·西突厥传》:“莫贺咄侯屈利俟毗可汗先分统突厥种类,为小可汗(Qan),及此自称大可汗(Qaghan),国人不附。……国人乃奉肆叶护为大可汗。”同卷:“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悉吉·阙·俟斤与统吐屯等召国人,将立欲谷设为大可汗,以咥利失为小可汗。”是“大可汗”与“小可汗”之分别甚为显明。《唐会要》卷九四:“贞观十二年(六三八年)九月,上以薛延陀(Syr-Tardush)强盛,恐后难制,分封其二子,皆为小可汗。”同卷:“十九年九月,真珠二子,长曰曳莽,次曰拔灼,初分立为小可汗。”可知“小可汗”乃“可汗”之子弟受封之号,虽长一部,与属国不同。

二 俟斤(Irkin)、大俟斤(Ulugh Irkin)

突厥一词,有广、狭二义。以于都斤山为中心之突厥,唐代称之曰北突厥或东突厥,可称为狭义的突厥。其首领为广义的突厥诸部族之最高元首,故称“可汗”(Qaghan);其他诸部君长,则有他种称号。“俟斤”、“亦都护”等皆是也。

“俟斤”之“俟”,有多种读法。自夏德以后,东西学者曾有讨论,兹不多赘。

Irkin原为部族首领之称。厥后在突厥文中,另有他意。十一世纪可失合里《突厥文字典》[21]irkin suv(意为停止的水)其下有Köl Irkin一辞,注云:“歌逻禄(Qarluq)元首之徽号:智深若海。”köl此云“海”,则Irkin一字,似有“智慧”之意。

铁勒诸部酋长,皆称“俟斤”。《隋书·铁勒传》:“独洛河北,有仆骨、同罗(Tongra)、韦纥、拔也古(Bayirqu)、覆罗,并号俟斤。”拔也古君长之称“俟斤”,突厥碑文中亦曾言之(见突厥文《阙特勤碑》东面三十四行)。原文为Ulugh Irkin,汉文“大俟斤”。突厥官号之加“大”字,常见不鲜,非止“俟斤”一名也。史称多览葛酋亦号“俟斤”。[22]多览葛为九姓回纥之一,其酋号“俟斤”固宜。

铁勒诸部外,白霫、駮马等部族,亦以“俟斤”统领其众。《资治通鉴》贞观十七年(六四三年)称“薛延陀本一俟斤”。在突厥诸部中地位最北之骨利干(Quriqan),则二“俟斤”同居(《通典》卷二〇〇)。居今热河省潢水北之霫,“习俗与突厥同,渠帅亦号为俟斤”(同上引),而潢水南鲜卑种之奚,每部亦置“俟斤”一人为其帅(同上引)。契丹“君大贺氏,有兵四万,析八部,臣于突厥,以为俟斤”。是此名之施用,不仅限于突厥种族矣。

《新唐书》卷二七〇下《黠戛斯传》:“东至木马突厥部落,曰都播(Tuba)、弥列哥(Belig?)、饿支(Ach)[23],其酋长皆为颉斤。”颉斤与“俟斤”在字面上固不同,但吾人试将“俟利”与“颉利”、“俟利发”与“颉利发”相较,不难知其为同名异译。

西突厥十姓,分东西二部。在东者为五咄陆部落,在西者为五弩失毕部落。五弩失毕则有五“大俟斤”(Ulugh Irkin)。然则吾人试就今日地图察之,东起辽水,西达中亚,举凡稽首于于都斤山突厥之诸属部,其酋长殆悉称“俟斤”。此号传播,可谓宽广。

“俟斤”一名,非突厥所固有。就史籍求之,实由鲜卑、蠕蠕传授而来。《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又有俟勤地何,比尚书。”“俟勤”既可与中国尚书相比拟,当然为一官号。则突厥之“俟斤”,必为“俟勤”之异译。《魏书》卷二九《奚斤传》,吾人颇疑其非人名而为一官号。诸史北族列传中以官名为人名者甚多,不止“奚斤”一人也。[24]

《魏书·蠕蠕传》:“婆罗门遣大官莫何去汾、俟斤丘升头六人,将一千,随具仁迎阿那瓌。”是“俟斤”一号,鲜卑、蠕蠕二族具早已用之,不自突厥始也。同传“魏宣武帝延昌四年,蠕蠕可汗丑奴遣使侯斤尉比建朝贡。”“侯斤”之“侯”,当为“俟”字之误。

契丹曾臣属于突厥,故其君长大贺氏亦膺“俟斤”之号。厥后历代沿用,迄辽太宗始有所改易。《辽史·太祖本纪》:“唐天复元年岁辛酉,痕德堇可汗立,以太祖为本部夷离堇,专征讨。”夷离堇乃Irkin之辽代音译,是耶律阿保机初起时即居是官。《辽史·百官志一》:“北院大王分掌部族军民之政。北院大王初名迭剌部夷离堇。太祖分北南院。太宗会同元年改夷离堇为大王。”《辽史国语解》:“夷离堇:统军民大官。”则其职位较唐代大异。

女真官号,颇有因袭契丹者。“移里堇”(Irkin)即其一也。《金史·百官志四》:“诸移里堇司:移里堇一员,从八品,分掌部族村寨事。”《钦定金史国语解》以为本辽语,不知其始自蠕蠕、鲜卑,中经突厥袭用而始见于契丹也。

三 亦都护(Iduq-qut)

突厥文《苾伽可汗碑》东面第二十五行云:“朕年二十,征同族拔悉密(Basmil)及其Iduq-qut。”Iduq-qut者,拔悉密君长之号,汉文“神圣幸福”、“神圣威武”。新、旧《唐书》中均未见有对音。降及后世,Iduq-qut演变为Idi-qut,元代音译曰“亦都护”,兹借用之。

《元史》卷一二二《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传》:“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亦都护(Barchuq Alt Digin Idu-qut),亦都护者,高昌国主号也。”《元朝秘史》第二三八节“亦都护”作“亦都兀惕”。《史集·部族志》作imgdī-qūt,意为政府之元首。[25]俄人德麦松(Desmaisons)译乞瓦王阿布勒哈齐《突厥世系》注云:“Idi-qut意为幸福、富足,有强力。”较拉施都丁之说为优。

元代高昌(今新疆土鲁番)之畏兀儿,即唐武宗会昌年间为黠戛斯所败而南徙回鹘之一部分,其根据地初在娑陵水(Selen ge)。突厥失败后,代居郁督军山,雄长中国北方,则其首领“亦都护”之称号,即非由拔悉密输入,亦为突厥族所固有也。

屠寄《蒙兀儿史记·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亦都护传》自注云:“唐时回鹘有叶护之号,盖转为亦都护。”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亦云:“亦都护王号,唐时突厥、回鹘并西域诸国皆有叶护,此亦都护其遗语也。”案“叶护”为突厥碑文Yabghu之对音,亦都护乃Iduq-qut之遗语,王、屠两氏之说皆误。

四 特勤(Tegin)

“特勤”一号,往日史籍,殆悉误为“特勒”。司马光《通鉴考异》卷七于“突厥子弟谓之特勒”条注曰:“诸书或作特勤。今从刘昫《旧唐书》及宋祁《新唐书》。”然则两《唐书》“特勤”之误为“特勒”,司马君实修《资治通鉴》时已然。而君实弃正从误,真所谓“夷语难通”者矣。

首先发现“特勒”之讹者,实元朝耶律铸。《双溪醉隐集》卷二《取和林》一诗自注云:“和林城,苾伽可汗之故地也。岁乙未(一二三五年)圣朝太宗皇帝城此,起万安宫,城西北七十里,有苾伽可汗宫城遗址,城东北七十里,有唐明皇开元壬申御制书《阙特勤碑》,……其像迄今存焉。其碑及文,特勒皆是殷勤之勤字。唐新、旧史凡特勤皆作御勒之勒字,误也。诸突厥部之遗俗,呼其可汗之子弟为特勤。特勤字也,则与碑文符矣。碑云:‘特勤苾伽可汗之令弟,可汗犹朕之子也。’唐新、旧史并作毗伽可汗,勤、苾二字,当以碑文为正。”

但顾亭林《金石文字记》于《凉国公契苾明碑》下,却历引史传中之“特勒”,以订正《凉国公契苾明碑》及柳公权《神策军碑》之“特勤”,以为皆书者之误,殊可浩叹。钱大昕驳之曰:“外国语言,华人鲜通其义,史文转写,或失其真,唯石刻出于当时真迹。况《契苾碑》宰相娄师德所撰,公权亦奉敕书,断无伪舛,当据碑以订史之误,未可轻訾议也。《通鉴》亦作特勒,而《考异》云:诸书或作敕勤[26]……按古人读敕如忒,敕勤即特勤。”(《十驾斋养新录》卷六“特勤当从石刻”条)

西域诸国,有以“特勤”名佛寺者,盖寺为突厥王子所建,即以其名号名之也。《悟空纪行》,迦湿弥罗国有“也里特勤寺”,健驮国有“特勤洒寺”。二寺名均作“勤”不作“勒”。《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特勤”之“勤”字亦不误。盖内典之书,读者较少,故常能保存原文之真相。

至于“特勒”二字,亦自有其意义。《魏书》卷一〇三:“高车……初号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旧唐书·突厥传》云:“回纥……在魏时号铁勒部落,……依托高车,臣属突厥,近谓之特勒。”盖“狄历”、“敕勒”、“丁零”、“铁勒”、“特勒”,殆皆同名异译,与“特勤”无关。唐太宗昭陵石刻六骏之一,名“特勒骏”。“敕勒川,阴山下”之歌词为人人所能背诵。足证“特勤”之误为“特勒”,亦以耳熟之故,非仅形似而已也。

诸书均谓“可汗子弟谓之特勤”。惟称“特勤”者,除《通典》卷一九九所言之宗族外,异姓亦得为之。突厥文《苾伽可汗碑》之撰者,为可汗之甥Yoligh特勤,甥称“特勤”,可证不限于可汗子弟。又《北史》沙钵略从弟名“地勤察”,此“地勤”当为“特勤”之异译。盖突厥继位之法,以兄终弟及为原则,故可汗伯叔之子亦均可称“特勤”也。隋末五原通守张长逊附突厥,突厥以为“割利特勤”(Qari Tegin,见《唐书》本传)。则突厥“特勤”一号亦可用于异族矣。

“特勤”之号,亦不始于突厥。《洛阳伽蓝记》卷五引《宋云记行》:“乾陀罗国……本名叶波罗国,为嚈哒(Ephthalite)所灭,遂立敕懃为王,治国以来已经二世。”“敕懃”即“特勤”。“敕”古读“忒”,已见前引钱大昕之文。宋云于五二〇年至乾陀罗国,是“特勤”一号,至少在第五世纪下半期嚈哒业已用之。

突厥以后北方民族仍袭用之。《旧五代史》卷一三八回鹘有“狄银”,《辽史·百官志》有“惕img”,元代则有无数“的斤”,皆“特勤”之异译,惟意义随时转变,非复可汗子弟所专有。Tegin之译为“狄银”、“惕img”,盖g母因方言不同而软化为y也。[27]

五 叶护(Yabghu)

“叶护”一名来源甚古。匈奴、大月氏、乌孙之属,皆曾用之。《史记·匈奴传》:“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此为“翕侯”见于载籍之始。赵信“翕侯”之号虽为汉封,当系一匈奴官号之音译。盖赵信本胡人,故汉家仍用北族官号宠之也。

《史记·大宛传》、《汉书·张骞传、乌孙传》皆言乌孙有“翕侯”。颜师古注云:“翕侯,乌孙大臣官号。”《汉书·西域传》称大月氏有“五翕侯”。近世东方学家进行探讨,咸欲指出其地望。乌孙初与大月氏同居祁连、敦煌间,种属当甚近,并有“翕侯”官号,自无足异也。

《唐会要》卷一〇〇:“葛禄与九姓部落复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自此以后葛禄在乌德犍山者,别置一都督,隶属九姓回鹘,其在金山及北庭管内者,别立叶护,每岁朝贡。”是“叶护”乃一部族中之分部部长也。

六 设(Shad)

“设”有“杀”、“察”等异译。其职务在《北周书》有明白之注释。曰“别部领兵者谓之设”。“设”既领兵别部,大抵可建立牙帐,专制一方,故《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云:

始毕卒,其子钵苾以年幼不堪嗣立,立为泥步设,使居东偏,直幽州之北。颉利……初为莫贺咄设(Baghatur Shad),牙直五原之北。

默啜立其弟咄悉匐为左厢察、骨咄禄(Qutluq)子默矩为右厢察。各主兵马二万人;又立其子匐俱(Bögü)为小可汗(Qan),位在两察之上。

登利(Tengri)年幼……从叔二人分掌兵马,在东者号为左杀,在西者号为右杀。其精锐皆分在两杀下。

吾人读《旧唐书》之文,于“设”之地位与所谓“别部领兵”之职司,可以了然矣。

波斯文“沙”字(Shāh),汉文“君长”、“帝王”。此字应与突厥号Shad(设)字同源。故俄人巴托尔德(W.Barthold)谓似并为伊兰字(中亚突厥史十二讲,页一三)。果尔,则此官号亦非突厥所固有矣。

突厥文《阙特勤碑》南面第一行著录一Shadapyt字,以与梅禄(Buiruq)对举,故知其亦为官号。丹麦陶木生(V.Thomsen)谓“此字尚不认识,与Shad(设)字有关。惟非汉文之‘俟利发’”。[28]厥后又言“一种贵族阶级,尚不明”。日本白鸟库吉在其《失韦考》中,曾主张Shadapyt乃“设发”之对音,谓“突厥官名有以‘发’字为语尾者颇多,如‘吐屯’亦作‘吐屯发’、‘设’亦作‘设发’、‘俟利’亦作‘俟利发’之类皆是也。此‘发’字乃put之对音……突厥之‘设发’,碑文作Shadapyt”。(见《东胡民族考(下)》)邦格(W·Bang)在其《苍色突厥碑文研究》(Ü-ber die Köktürkische Insebriften)中曾主张Shadapyt一字中之Shad及apyt应分开,且怀疑apyt乃apyn之多数,如Tarqan(达干)之多数为Tarqat、Tegin(特勤)之多数作Tegit是也。

案陶木生自言对此字不甚了然,可置勿论。白鸟之说,初视之似颇可成立,但吾人须知缪勒(F.W.K.Müler)曾主张“俟利发”为Elteber之对音(《维吾尔志二》〔Uighurca Ⅱ〕页九四)。夏德以为乃Yilpaghu之对音(《跋尾》页一一一),同一字尾“发”字,而有bär、paghus及apyt三异说,是Shadapyt一字究为“设发”之对音否,尚颇成问题也。

七 匐(Beg)

夏德在其《暾欲谷碑跋尾》(页一〇七)解释“泥熟匐”一名谓:此名“最末一字在若干地方无疑地应视为突厥文Beg之对音”。其后东西学者,莫不赞成斯说。beg一字今音译为“伯克”或“白克”。新疆维吾尔族,尚沿用之。元代音译为“别”、为“伯”、为“卑”、为“毕”,如“月祖别”(Üzbeg)。洪钧以为黠戛斯人称贵人曰“辈”,当为“匐”之异译。误,辈去声,非k尾字。

八 梅录(Buiruq)

Buiruq一号,唐译为“梅禄”。五代回鹘仍沿用之,音译为“密禄”、为“媚禄”(见《旧五代史》及《新五代史》之《回鹘传》)。蒙古兴起时乃蛮部落为突厥之裔胄,故其君长亦有以Buiruq为号者。《圣武亲征录》译为“杯禄”,《元史·太祖本纪》作“卜欲鲁”,《元朝秘史》译“不亦鲁黑”。

多桑于其《蒙古史》第二章曾译Buiruq之意云:“Bouyourouc(“不亦鲁黑”),突厥语统兵者之义。”其说似本之于波斯十四世纪史家拉施都丁。拉施都丁用Farmūdan译“Būiruq”,即“不亦鲁黑者指挥也。”[29]按十一世纪可失合里字典著录Byruq一字,谓出于Buiruq,意为“皇家总管”。此殆异时异地而异意也。

《通鉴纲目》:“开元二十二年默啜为梅禄啜(Buiruq Chur)毒杀。”元代王幼学《集览》云:“梅禄,突厥别部之号,啜,其大臣之称。”《集览》未注其解说之出处。恐为臆想,无根据。

九 啜(Chur)

“啜”之上常加形容词,如言屈律啜(Külüg Chur,屈律,华言著名)、梅禄啜(Buiruq Chur)等是也。其职司虽不得详,但据西突厥东五部有五“啜”推之,其地位当亦为一部之长。

十 颉利发

“颉利发”之外,尚有“俟利发”、“俟利伐”、“俟列弗”、“俟列发”、“希利发”等异写,而“颉利”则又有“伊利”、“一利”、“意利”、“伊离”等异文,足证此号乃极常用之号。数十年来,东西学者多欲求此字之对音,然无一人能作满意之解答者。夏德氏、缪勒氏(二氏之说已见前)、伯希和氏、王国维氏[30]诸家之文,可参看也。

十一 吐屯(Tudun)

“吐屯”为Tudun之音译。《隋书·契丹传》:

突厥沙钵略可汗遣吐屯潘怪统之。……室韦分五部,突厥常以三吐屯总领之。

《唐书·突厥传》:

统叶护可汗悉授西域诸国以颉利发,而命一吐屯统之,以督赋入。

是“吐屯”为监察之官。《太平广记》卷二五〇引《唐御史台记》言“突厥谓御史为吐屯”,是“吐屯”职掌与唐御史略同。御史亦以监察为职责者也。《资治通鉴》开元十四年(七二六年)“黑水靺鞨请吐屯于突厥”。就“吐屯”之职司推之,是黑水靺鞨请突厥遣官以监视其国政也。与元代之八思哈(Basqaq)、达鲁花赤(Darughachi)职务差同。

“吐屯”之外,尚有“吐屯发”一号,异写别有“鍮屯发”。“发”之意义与来源,当与“颉利发”之“发”同。

可失合里字典有Tudun一字,译言“村长,与分水人”,仍多少保存唐代原意。此名在蒙古时代尚见于成吉思汗先世人名中。《元朝秘史》有蔑年土敦者,拉施都丁书作Tudun Menen,“土敦”即“吐屯”。洪钧谓Tudun Menen当为Menen Tudun之倒误,甚是。因蒙人名,徽号皆在后。“土敦”当即此人之徽号也。

《新唐书》卷二一七下《黠戛斯传》:“其官宰相、都督、职使、长史、将军、达干六等。宰相七,都督三,职使十,皆典兵。长史十五。将军、达干无员。”[31]“都督”、“将军”之名,在外蒙突厥文碑中作Tutuq、Sengün,辽金时之“相温”、“详稳”、“详衮”,元代之“桑昆”、“想昆”,并为中国官号北游返国后之面目。时代不同,故有多种写法。回鹘亦有“宰相”,且分内外,见《唐书》及《九姓回鹘可汗碑》。惟黠戛斯官号,多借自中国,其因袭北方民族者亦不少。“职使”黠戛斯碑文作Chigshi,实即刺史之译音,“长史”碑文作Changshi,契丹人音译作敞史。

外蒙突厥文碑中有若干官号,今尚不能于唐代史籍中得其对音。若Alpaghu或Yilpaghu、Eltebir等是也。其可得考者,尚有“裴罗”(Boila)一官号。王国维著《西辽都城考》,曾搜集不少裴罗人名,以为巴剌沙衮(Balasagun)即“裴罗将军”,伯希和氏已指出其误。

《玄奘传》载突厥有“答摩支”一官,伯希和以为即辽之“挞马”、元之“探马赤”(Tamachi)所从出。此字在他种书籍亦可得其踪迹。《唐会要》卷九六薛延陀之“咄摩支”、《新唐书·突厥传》之“都摩支”(《旧唐书》“支”作“度”,误),皆其异译也。

《隋书·西突厥传》:“官有阎洪达以评议国政”。据此知其职司在议政。《唐会要》卷七二“诸蕃马印”条“阎洪达井”凡两见,盖以官名名井,若“特勤寺”、“莫贺城”之例也。

(原载华西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集刊》一九四〇年第一卷第一期)

[1]《暾欲谷碑跋尾》(Nachworte Zur Inschrift des Tonjukok)第一三九页。

[2]《蒙古古突厥文碑铭》第二辑,一八九九年。

[3]《鄂多里克书中之酒名》(Le Nom du Vin dans Odoric de Pordenone),《通报》,一九一四年,第四四八——四五三页。

[4]《突厥文“酒”字:匐你》(Le mot bigni(ou begni)“vin”enturc),《通报》,一九二六年,第六一——六四页。

[5]元忽思慧:《饮膳正要》卷三,“速儿麻酒又名拨糟,味微甘辣,主益气止渴,多饮令人臌胀生痰。”

[6]王鸣鹤《登坛必究》卷二二《译语》:“答剌速译言黄酒。”

[7]《中古突厥语词汇》,第一七〇页。

[8]《元朝秘史》第二六五节,蒙文“阿剌筛”旁注“贺兰山名”。

[9]“弊剌”恐有误,“遏罗支”当系掌此种马匹之人。

[10]《太平寰宇记》谓贺兰一姓源于贺兰山,恐不足据。《魏书·官氏志》明言“北方贺兰氏后改为贺氏”,是贺兰氏原为北方贺兰部人。北魏初期贺兰部时为拓跋边患。魏道武帝皇始二年始灭其国,此部出没进退,每与高车分族纥突邻、纥奚等部俱,是贺兰部者似亦为突厥族之高车分族,非蒙古族之鲜卑,如《太平寰宇记》所主张。

[11]《通报》,一九二六年,页八六;孛德伯格《中国边陲史札记二则》,《哈佛亚洲研究学报》第一卷,第三〇四——三〇五页。

[12]《中古突厥语词汇》,第六页。科瓦列夫斯基:《蒙俄法字典》,喀山,一八四九年,第七四页。

[13]《中古突厥语词汇》,第一六三页;《蒙俄法字典》,第九二二页。

[14]石泰因噶思:《波英字典》,第九八七页。

[15]《蒙文总汇》卷五,第七九页。

[16]《鄂多里克书中之酒名》(Ie Nom du Yin dans Odoric de Popdenone)《通报》,一九一四年,第四四八一四五二页。《突厥文“酒”字:匐你》(Ie mot bigni(ou begni)“vin”en turc),《通报》,一九二六年,第六一——六四页。

[17]《元朝秘史》第二八一节“孛儿”(bor)旁注云“葡萄酒”。

[18]《暾欲谷碑跋尾》,第一三九页。

[19]日人白鸟库吉曾著《可汗可敦名号考》,揭于《东洋学报》第一一卷第三号。他不承认Qaghan及Qan之别,可参阅。

[20]可失合里《突厥文字典》著录一钦察酋长名Tabar,“他钵”或即Tabar之对音。

[21]《中古突厥语词汇》,第六八页。

[22]当即《圣武亲征录》之帖良兀,《史集·部族志》之帖良兀惕(Talangūt)。荷人施列格尔(Schlegel)于其《哈剌巴剌撒衮回鹘文碑上之汉文碑文》(Die Chinesische Inschrift aus dem Uigurischen Denkmal in Kara Balgassun)第一页已言之。

[23]拉德洛夫于叶尼塞河碑文中寻得黠戛斯民族名称五,其中有Atoch及Belig二族,见Elegesch纪念物中,似即“弥列哥”、“饿支”。参阅《蒙古古突厥文碑铭》第一册,第三四三、三一四页。

[24]此“奚斤”曾两征蠕蠕。《魏书·蠕蠕传》之“山阳侯奚”及“宜城王奚”即其人,前后封爵不同,非二人也。

[25]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一六三页。

[26]四部丛刊影宋本《通鉴考异》“敕”作“特”。

[27]参阅拙著《西北地理札记·乌鹆》一文。

[28]陶木生:《鄂尔浑河碑文解读》(Inscriptions de l'Orkhon déchiffrées),第一六六页,又参阅予译之《突厥暾欲谷碑》,《禹贡》半月刊,第六卷第七期,第二九页。

[29]贝勒津刊本,《丛刊》第七册,第一七四页。

[30]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二〇,第一三——一四页。

[31]《新唐书》只列举北突厥官制,于《西突厥传》则略而未言。惟吾人苟就《新唐书》之文加以分析,将见其《北突厥传》中所举之官名,实合《旧唐书》北、西两突厥传官号而为一也。所多者“达干”一号而已。“俟利发”、“颉利发”二号,乃同名异译。《新唐书》重出,似当时已莫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