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都波新探
唐努乌梁海自古是我国的领土,一九二一年宣布“独立”,我国历届政府未予承认,一九四四年苏联将该地并入俄罗斯联邦。关于这个地区的历史情况,平日读史,略作笔记,今稍加整理,陆续写出,希望读者多加指正。
《册府元龟》卷九九九载: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六四八年)二月“以结骨部置坚昆都督府,隶燕然都护,以其俟利发失钵屈阿栈为左屯卫大将军、坚昆都督。初,结骨未尝通中国,闻铁勒等咸来内附,即遣使顿颡称臣,并献方物,至是,其君长遂自入朝,见太宗于天成殿,宴之……结骨酣醉,欢甚,因谓曰:‘臣既一心归国,愿授国家官职,执笏而还。’故授以此任,赉锦帛。”结骨即黠戛斯,亦即汉朝的坚昆,所以这个部落的首领唐朝政府授以坚昆都督的官职。这个部落在唐努乌梁海的萨彦岭以北叶尼塞河地区。现在南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上流也有个少数民族自治区名黠戛斯(Hakas),可是它同唐代黠戛斯毫无关系。W.巴托尔德在他的《中亚突厥史十二讲》页三七中说:“叶尼塞河上游地区、即从前米奴辛斯克州的现代突厥居民,在俄国革命后,同其它俄罗斯的‘外族’获得了民族自治,他们需要使用一个民族名称,可是他们还没有,而且在沙皇时代也是不需要的。米奴辛斯克的知识界当时就借用中国历史上的黠戛斯这个名称,因为他们知道中国人对以前居住在米奴辛斯克地区而具有一定政治意义的民族这样称呼他,但是他们不知道……在米奴辛斯克州今天已不复存在黠戛斯人了。”
黠戛斯的东邻是安加拉河流域的骨利干部落,贞观二十一年(六四七年)内附,以其地为玄阙州;西南邻人是巴尔喀什湖以东的三姓歌逻禄,唐高宗显庆二年(六五七年)即其地设阴山、大漠、玄池三都督府;黠戛斯的北方有驳马,东方有都波,这两个部落都曾先后遣使到长安朝贡,可是都没有设立州府。《新唐书》说黠戛斯是个强国,“地与突厥等”,又说“东至木马突厥三部落曰都播、弥列哥、饿支……坚昆之人得以役属之”(卷二一七下)。那末木马三突厥既然是黠戛斯的属部,自然也都在坚昆都督管辖之下了。
公元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一一年,英人D.卡拉塞斯曾在乌梁海地区旅行,他说:“在别的国家,我们接触不到真正的野蛮乌梁海人——俄人著述中的索约特人,他们称他们自己为‘秃巴’。”(《未经勘探的蒙古》第一二四页)一九二六年W.巴托尔德在他的《中亚突厥史十二讲》页三七中说:“乌拉—阿尔泰语系,自西向东有芬、萨莫咽、突厥、蒙古、通古斯五个语族,都波属萨莫咽语族,都波是萨莫咽人的突厥语名称。”索约特人即萨莫咽人,今虽自称为都波,其实是别族对他们的称号。
十九世纪末芬兰考古学家在蒙古北部和叶尼塞河流域发现很多唐代遗址和突厥文碑铭,这些碑铭长短不一,俄人W.拉得洛夫收录在他的《蒙古古突厥文碑铭》第一册,其中有几通碑文提到Belig(BLG)及Atsch两个部落,历史学者多认为他们就是木马突厥三部落中的弥列哥和饿支,那末,根据这些墓碑或摩崖所在的地点,不难看出都波等三部分布的地区。
一、贝克木河和乌鲁克木河两河支流上的墓碑
(一)乌由克河—阿尔罕碑(拉得洛夫书第一册第三〇五页)。
乌由克河是唐努乌梁海贝克木河右岸支流,在东经九十四度、北纬五十二度交切点附近汇于贝克木河,河上突厥文墓碑第四行“我们的家在饿支,我是有功绩的Akun”。
(二)埃列格施河碑(同上第三一一页)。
埃列格施河为乌鲁克木河左岸支流,在克孜尔西南汇于乌鲁克木河,河上有唐代较长的突厥文墓碑,第八行“在饿支——弥列哥我们总共是八位英雄”。
二、南西伯利亚的墓碑及金容器
(一)威巴特河第一碑(同上第三三七页)。
威巴特河在黠戛斯自治区,是阿巴干河左岸的支流,在阿巴干城西南流入阿巴干河,河上第一通突厥文墓碑左面第三行“我给饿支族的达干建立此纪念碑”。
(二)黑玉斯河摩崖(同上第三四五页)。
黑玉斯河于北纬五十五度,东经九十度交切点西南与白玉斯河合流称楚累姆河,河上突厥文摩崖第二行“饿支军队的统帅卒”。
(三)S.吉谢了夫于一九三九年——一九四〇年,在威巴特河畔,特别是靠近叶尼塞河畔的科品尼村的黠戛斯贵族墓葬中发掘出来四个金容器,两个底部有突厥文字铭文,其中一个铭文为“黄金……饿支的礼物。”(吉谢了夫《南西伯利亚古代史》页六〇二)。
就这四通墓碑和四个金容器发现的地点看,木马三突厥的居地,南起唐努山,北方约达阿钦斯克一带地区,疆域同黠戛斯犬牙相错。
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六四七年)都波曾遣使朝贡,拉得洛夫书页三一七收录的唐努乌梁海白葛勒地区突厥文墓碑第一行云:“在我二十五岁时,我朝见唐朝天子,受赐金银。”碑文没年月,不知这位使臣是哪一年去长安的。黠戛斯和都波都遣使朝贡,都受唐朝的官职和尊号,其见于这一地区突厥文墓碑者有以下几种:
一、都督 叶尼塞河流出萨彦岭处有峨斯纳深纳牙村,村旁墓碑的墓主是“勇敢的阙·都督”(拉得洛夫书页三二八)。乌鲁克木河支流巴尔里克河碑墓主的长兄名“俱禄·都督”(页三〇九)。此外称都督的尚有三个墓碑及一个摩崖(页三〇四,三二一,三四三,三二六)的墓主和摩刻人。至于一九七〇年在乌鲁克木河左岸帖米尔——苏克河谷发现的墓碑(《东洋学报》一九七六年第五十八卷二〇六页)其墓主则自称“将军·都督”。
二、职使 克木池克河支流查库尔河上第七碑第一行:“我骨咄禄(译言幸福的)chigshi”。(拉得洛夫书,页三二三)克木池克河海涯·巴失碑第五行:“伊难术(译言可信任的)·俱禄(此云有名望的)·chigshi·匐(此云公侯)。”(前书,页三二六)都波的西邻黠戛斯,亦有职使官号。《广韵》职为k尾韵母字,所以职使与chigshi对音。但唐代其他北族俱无职使官号。有的学者认为,chigshi为汉文刺史的音译,这是可取的。唐代舌人把都波人或黠戛斯人口中的chigshi,倒译回来,就把刺史变为职使了。《广韵》入声“昔”韵刺字七迹切,亦是k尾韵母字,所以chigshi正是刺史的音译。
三、长史 威巴特河上第二碑第二行:“他本人毗伽(此云英明的)changshi”。changshi乃汉文长史的音译。契丹人亦借用这个官名,《辽史·太宗纪》会同二年(九三九年)升“南北府国舅帐郎君官为敞史”,卷一一六“国语解”:“敞史官府之佐吏也”。敞史即长史音译。
四、将军 我们读突厥文《阙特勤碑》及《毗伽可汗碑》,知东突厥通行唐朝的将军官号。在黠戛斯贵族中这个官号亦普遍流行,如威巴特第三碑墓主自称“我是达干·将军”(拉得洛夫书页三四〇)。另有两个墓碑和一个摩崖的墓主和摩刻人,亦都号将军(页三〇九,三一七,三二六)。
《新唐书》卷二一七下黠戛斯传:“其官宰相、都督、职使、长史、将军、达干六等”。达干是北族固有官号,其职务是“专统兵马事”,其他五种都是借用唐朝的,其中除宰相外都见于都波突厥文碑铭。都波与黠戛斯为近邻,所接受中原的官号,可能是相同的。此外,尚有公主一号,亦为都波所喜用。
五、公主 都波的贵族称他们的妻子为公主,而且根据突厥文墓碑,还几乎都称为“闺中的公主”。查库尔河第四碑云:“我和我的闺中公主,我的两个儿子,我的独女儿……永别了,……我四十岁时逝世了”(页三二一)。都波地区墓碑有二十多通,差不多一半有与“公主”或与“闺中的公主”永别的话。足证这个汉族皇帝女儿的尊号,都波贵族是非常喜爱的。
黠戛斯及都波境内多山,冬月狩猎都使用木马,“其国猎兽皆乘木马,升降山磴,追赴若飞”(《通典》卷二〇〇“结骨”条)。都波是木马突厥三部落之一,其狩猎情况《新唐书》卷二一七《黠戛斯传》描述更具体:“俗乘木马驰冰上,以板藉足,屈木支腋,蹴辄百步,势迅激。”狩猎民族的这种传统的原始生产工具,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区,后代始终保存着。《元朝秘史》第二三九节称叶尼塞河上流的人民为林木中百姓,秃巴思(秃巴的复数,即都波)、乞儿吉思(即唐代黠戛斯)、合卜合纳思等族都是其中的部落,《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说吉利吉思(即乞儿吉思)、撼合纳(即合卜合纳思)等部冬月都是乘木马逐猎。十四世纪初波斯拉施都丁《史集·部族志》“林木中兀良哈”条叙述这一地区冬月“跨木马逐猎”的情况亦很详细,瑞典人多桑曾将此条译出,收入其《蒙古史》第一卷附录中。一九四三年我根据哀德蛮及拉施都丁两个波斯文本再译为汉语,收入《唐努都波》一文中(《中国边疆》第三卷第四期),不再赘述。
“跨木马逐猎”的生产方法,也存在于贝加尔湖以东的各部落。其实这种原始生产工具在地理条件相同的地方都会采用,如松花江下游的赫哲人就是一例(参阅E.G.拉文斯坦因的《俄国人在黑龙江上》第一〇章引一八四六年天主教士布吕涅的信,和解放前历史语言研究所刊行的《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第八一页插图一〇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