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察、康里、蒙古之三种伯牙吾台氏
《元史》卷一三四《和尚传》:“和尚,玉耳伯里伯牙吾台氏。”玉耳伯里为钦察境内之山名,则和尚所自出之伯牙吾台氏(Bayaut)乃黑海、里海北钦察部之伯牙吾台氏也。十三世纪奈撒微(Nasavi)所撰《札兰丁传》(Sīrat as-Sultan Jalal ad-Din Mangobirti)称花剌子模沙(Khwarizm Shah)诸后妃中惟Qothbed-Din之母出于Yemek分族之伯牙吾台氏(Beyawout),Qothbed-Din母与花剌子模沙摩诃末母后Turkan合敦同为康里(Qanqli)部人,则此伯牙吾台氏乃咸海北康里部之伯牙吾台氏也。[29]《元朝秘史》第一五节及第一二〇节均著录有巴牙兀惕(Baya'ut)姓氏,则又蒙古之伯牙吾台氏也。然则十三世纪蒙古与突厥种之钦察、康里二部皆有伯牙吾台氏,名称虽同,种属迥异,元代文籍中苟称某人为伯牙吾台氏,吾人须细加审辨,未可遽定其人为色目或蒙古也。
伯牙吾台氏又有伯岳吾、伯要歹、巴牙兀惕等异写,皆Baya'ut一字之同名异译。突厥语谓富为bai,蒙古语谓富为bayan,则此Baya'ut之名称殆出自bayan之蒙文多数也。
《元史·后妃传》成宗后“卜鲁罕皇后,伯牙吾氏驸马脱里思之女”,《后妃表》成宗卜鲁罕皇后“伯岳吾氏,勋臣普化之孙驸马脱里忽思之女”。钱大昕《元史·氏族表》列脱里思于色目类钦察之后,柯劭忞《新元史·氏族表》从之,而屠寄《蒙兀儿史记·氏族表》则以脱里忽思为蒙古巴牙兀惕氏,并举其世系如次:
不合古列坚——翁罕古列坚——脱里忽思古列坚
然则脱里忽思一门究属突厥种之钦察部乎?抑属蒙古部乎?脱里忽思世系分明,屠氏究又何所据而云然乎?此正吾人辨别三种伯牙吾台氏之好例也。
按不合古列坚见于《元朝秘史》蒙文第二〇二节,为成吉思汗九十五千户之一。日人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实录》称此人为蒙古札剌亦儿氏木华黎之弟。《蒙兀儿史记》卷三《成吉思汗本纪》引用其说,未加批评,但同书卷二七《木华黎传·不合附传》注则详斥其非:
不合,《亲征录》作不花,《秘史》卷四云古温兀阿两个子木合黎、不合,卷八成吉思汗护卫万人,其中一千教木合黎亲人不合管者,那珂通世误认此不合即功臣千户之不合古列坚,反疑元明善《东平忠宪王安同碑》所云札剌儿氏亲连天家、世不婚姻之说非是,殊不知功臣千户之不合古列坚后妃旧表称为勋臣普化,乃成宗皇后卜鲁罕之祖,实巴牙兀氏,与此札剌亦儿氏木合黎之弟不合名同而氏不同。
屠氏辨明木华黎弟不合与不合驸马为二人,名同而氏不同,极是,其以不合驸马即勋臣普化亦甚当。顾屠氏仅能以对音为据,未举出旁证,吾人今再举回教材料证实之。拉施都丁《史集·部族志》“伯牙吾台氏”条云:
成吉思汗时,有左手千户[30]名Urqa Gūrgān者出自Jadi[31]Bayaut氏,汗以女妻之,吾国之Hungan Gurgan即出自其家。[32]
此Urqa一人,贝勒津又引C本及D本,亦均误。惟哀德蛮本[33]作不合古列坚(Buqa Gurgan)不误,其人即《秘史》第二〇二节之不合古列坚、《后妃表》之勋臣普化也。柯译《部族考》系据哀德蛮《不动摇之帖木真》(Temudschin der Unerschütterliche,1862)绪论译成,故其所撰《氏族表》Buqa Gürgen译为布哈古而干。屠氏据柯译之文与《秘史》不合古列坚勘同,甚是。成吉思汗幼年十三翼之战,伯牙吾台氏助汗击泰赤兀族,拉施都丁于《成吉思汗传》虽称当时伯牙吾台氏之首领为翁古儿(Ungur)[34],而《部族志》“伯牙吾台”条则明言当时统帅伯牙吾台族助攻成吉思汗仇人者为Urqa Gurgan(即Buqa Gurgan之误写),至于翁古儿则为左翼之别一千户。[35]拉施都丁书虽前后互歧,而吾人据此知Buqa Gürgen即《元史·后妃表》勋臣普化之亦可信也。
翁罕古列坚柯译作宏罕古而干,乃Hungan Gurgan之音译。窃疑Hungan一字似应读为Hunagān,蒙文文言Ünegen十三世纪读为Hünegen(《秘史》蒙文第二四七节音译为忽捏坚),华言“狐”也。拉施都丁为波斯人,谓吾国之Hungan(古列坚)出自不合家,意即伊利汗国之Hungan驸马出自不合也,然则此人是否为不合或普化之子脱里忽思之父,犹当缺疑也。
普化孙脱里忽思之名不见于拉施都丁《史集·部族志》“伯牙吾台氏”条。《铁穆耳汗本纪》仅称其长皇后名卜鲁罕合敦(Bulghan Qotun)伯牙吾台氏,未举其父之名[36]。波斯文《贵显世系》(Mo'eezz el-ansāb)著录卜鲁罕父之名,法人布鲁赛(Blochet)且以为此人即阿里不哥(Ariq Böge)婿,[37]但所举卜鲁罕父名之两种写法,均不能读为脱里忽思,则此人之勘同尚有待也。
然则脱里忽思父女为蒙古伯牙吾台氏,毫无可疑。那珂通世以其祖不合为札剌儿氏固非,钱大昕、柯劭忞属之钦察氏亦误;屠氏虽能辨之,而以伊利汗国之Hungan驸马为勋臣普化之子、脱里忽思之父,亦不可从也。《元史·后妃传》:
成宗贞慈静懿皇后名失怜答里,弘吉剌氏斡罗陈之女也。大德三年十月立为皇后,生子德寿,早薨。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九三:
按《后妃表》失怜答里元妃早薨,至大元年追尊谥曰贞慈静懿皇后。册文云:‘先元妃,宏吉剌氏’。又云:‘椒掖正名,莫际龙飞之会’。是贞慈之薨,在成宗御极以前,成宗朝亦未加后谥,传称大德三年立为后者,误也。考《成宗纪》大德三年册立为皇后者,乃伯牙吾氏,非宏吉剌氏。
《史集·铁穆耳本纪》无失怜答里之名,谓长皇后即卜鲁罕,足证钱竹汀之说甚是。但钱氏及其后之元史学者于皇子德寿之非失怜答里所出一点,犹均未指出。元末杨瑀《山居新话》(陶宗仪《辍耕录》卷五“僧有口才”条亦记此事)“胆巴”条:
胆巴[38]师父者,河西僧也。大德间朝廷事之,与帝师并驾,适德寿太子病㿀而薨。不鲁罕皇后遣使致言于师曰,“我夫妇以师事汝至矣,止有一子,何不能保护耶?”师答曰:“佛法譬若灯笼,风雨至则可蔽,若尔烛尽,则灯笼亦无如之何也。”可谓善于应对。
是德寿太子明系卜鲁罕皇后之亲子,非失怜答里所出也。若谓私家记载,得诸传闻,未可凭信,则吾人犹可以亲见金匮秘书之拉施都丁书证之。《史集·铁穆耳本纪》云:
卜鲁罕合敦生一子,名德寿太子(Tāshī Tāīshī)。[39]
柯、屠诸家所见之拉施都丁书,乃多桑、哀德蛮等之节译本,均未见《史集》原书,故自钱大昕后改造《元史》者虽多,犹无人敢据《山居新话》或《辍耕录》以订正《元史·后妃传》之误也。
元代蒙古部族中“生女世以为后,生男世尚公主”者,除弘吉剌氏及其分族亦乞列思氏(Ikires)、兀勒忽讷惕氏(Ulqunut)、火鲁剌思氏(Qurlas)、燕只斤氏(Iljiqin)[40]外即推伯牙吾台氏。据《史集·部族志》“伯牙吾台”条所著录者考之,宪宗之后昔里吉(Shīrkī)之母[41]及世祖之后镇南王脱欢(Tūqān)之母均出此族。[42]
至于元代后妃之出自钦察部伯牙吾台氏者,殆只有顺帝后答纳失里(Tanashri)一人。燕帖木儿之子唐其势云“天下本我家之天下也”,则其女之得立为顺帝皇后可以知其故矣。
《元史》卷一四三称泰不华(Tai Buqa)为伯牙吾氏,世居白野山,陶宗仪《书史会要》谓其人号白野,蒙古人,我国元史学者自钱大昕以后莫不以钦察人视之。陈援庵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页七九下)且举元顺帝后燕帖木儿女以证伯牙吾氏之属钦察部而泰不华之必为色目,但吾人今知钦察部外,康里、蒙古均有伯牙吾氏,名同而所隶属之部族不同,则泰不华之是否为色目人犹未可必也。如以白野为白里之讹、玉理伯里之省,则亦只为一种待证之假定而已。
钱大昕《元史氏族表·钦察部》之末尚著录买买一人,屠表从之。按王士点、商企翁《秘书监志》卷九《秘书卿题名》仅称“买买字子昭,伯要氏”,则此人之为钦察为康里为蒙古亦未能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