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薛之再探讨

爱薛之再探讨

《元史》卷一三四之聂思脱里(Nestorianism)教徒爱薛‘Tsa,为口操大食语之拂林[1]人,凡稍治元代也里可温(Erkegün)史者,于其史事家世,均熟知之。此人经〔审温〕列边阿答(Siméon Rabban-ata)介绍,东来元廷,已由陈援庵先生据程钜夫撰《拂林忠宪王神道碑》首先指出。[2]其佐孛罗丞相(Būlād Chingsang)西使波斯事,伯希和据拉施都丁《史集》研究亦甚明白。[3]其诸子史事,则屠敬山[4]及英人穆勒(A.C.Moule)[5]均曾裒集《元史》本纪中材料,详加阐述。至于日人佐伯好郎[6]虽亦曾译《元史·爱薛传》为英文,顾未附加按语,可置弗论。

世谓四库开馆而古籍沦亡。此语对于吾等研究元史者言,则别具特殊意义。盖元代文籍中蒙古色目等族专名,一经馆臣改译,除熟见者外,即不复能知其为何物。姑就吾人行将研究之《牧庵集》言,如尚书省臣乞台普济改译为“奇塔特布济克”[7],景教名人孛鲁欢改为“布尔哈”[8],诸人在元史上地位甚为重要,犹不难就碑传内容,一一勘同。至于在当日无甚声名者,则直不能再知为何人矣。《新元史》采录姚集之《坤都岱传》,[9]即其例也。爱薛史料在《牧庵集》中未曾为诸前辈所使用者,关键亦正在此。

现行聚珍版《牧庵集》,系清代纂修《四库全书》时,由《永乐大典》辑出。[10]当日馆臣,潦草塞责,不忠所事,于《牧庵集》卷一卷二《诰制》一门,排列至为零乱,非详加比勘,往往不能知受封者父子兄弟之关系。[11]吾人今日所研究之新材料,即正在卷二《诰制门》中,故于爱薛一门追封制,应先定其次序如下:

《蒙克特穆尔祖考伊苏追封秦国康惠公制》

《祖妣克哷氏呼实尼沙赠秦国夫人制》

《考崇福使阿实克岱追封秦国忠翊公制》

《秦国忠翊之弟巴克实巴追封古哩郡恭懿公制》

原本《牧庵集》中依理尚应有阿实克岱妻及巴克实巴妻之追封制,惜皆亡失,不可复见,可勿论。考阿实克岱父子之得受追封荣典,实因其子蒙克特穆尔显贵之故。伊苏夫妇追封制中,称此人为尚书左丞。然则所谓尚书左丞蒙克特穆尔者,果何人乎?

就蒙克特穆尔译音言,固一望而知其原文为Möngke Temür(汉文长生铁),元代音译为“忙哥帖木儿”。忙哥帖木儿《元史》有三,[12]一为武宗时尚书左丞,一为顺帝时右丞,其另一则为术赤(Jochi)[13]曾孙。最后一人为钦察(Qibchaq)汗之元首,可置弗论。第二人为参政为右丞时,姚燧早于仁宗皇庆二年(一二一三年)九月十四日卒于郢城矣。[14]且顺帝时,亦无尚书省之设,则其人非阿实克岱子,自不待言。故所谓蒙克特穆尔者,必武宗时尚书左丞忙哥帖木儿也。

忙哥帖木儿《元史》无传,其事仅散见于武仁两纪,及《宰相表》中。顾其父祖两代名称,但依清代音译考之,犹可推知一二。祖考伊苏,乃蒙文Yisu之音译,华言为九,窃以为其原名,即吾人所探讨之爱薛也。爱薛为大食语‘Isa之音译(西欧诸国大体均读Jesus,中国译作耶稣),清代馆臣不知其本为大食语,徒以爱薛与伊苏(Yisu)音近,遂妄改之,致令研究元代也里可温之中外学者,读之而不觉也。祖妣克哷氏,克哷为克烈(Kereit)之改译,程钜夫撰追封制,称之为撒剌氏(Sarah),详见下文。父考阿实克岱,蒙文Asightai,华言有利益(《蒙文总汇》卷一页一,柯瓦列夫斯基字典无此字),乃由阿速歹(Asutai)改译,吾人将于下文详言之。呼实尼沙及巴克实巴,未能求得其元代原译。

据姚燧所撰忙哥帖木儿祖父两代追封制,爱薛世系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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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克哷氏名呼实尼沙(克烈氏又作撒剌氏)

按爱薛世系,详见程钜夫撰《拂林忠献王神道碑》,兹抄录于下,以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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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若比较以上两表人名,必甚惊异,不惟爱薛孙辈中无忙哥帖木儿之名,即其六子名称,亦无一类阿实克岱或巴克实巴者,然则吾人何能主张阿实克岱为爱薛,或伊苏为爱薛乎?

考《元史·武宗纪》至大二年(一三〇九年)八月癸酉(二十三日)第三次尚书省成立,乞台普济为太傅右丞相,脱虎脱(Toqto)为左丞相,三宝奴、乐实为平章政事,保八为右丞,忙哥铁木儿为左丞,王罴为参知政事,行新政。三保奴等曾密劝武宗废仁宗(武宗弟,时为皇太子),立皇子为皇太子,故至大四年(一三一一年)正月庚辰(八日)武宗崩,越日壬午(十日)即罢尚书省。仁宗旋以诸人变乱旧章流毒百姓为名,于同月丙戌(十四日)诛脱虎脱、三宝奴、乐实、保八、王罴五人,杖流忙哥铁木儿于南海,以泄私憾。由至大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至四年正月十日,忙哥铁木儿之居尚书省者,凡一年四阅月。其一生事迹,大略如此。

据《爱薛神道碑》,至大元年(一三〇八年)六月爱薛卒于上都,年八十二。据《姚燧年谱》(《牧庵集·附录》),燧于至大二年拜荣禄大夫集贤大学士承旨知制诰同修国史。则伊苏诸追封制,必草于至大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尚书省成立以后,正其孙忙哥帖木儿贵显之时也。

至大四年(一三一一年)正月仁宗既诛尚书省臣,旋召世祖朝谙知政务素有声望老臣十六人赴阙,程钜夫即其一也。从此“再掌制诰,高文大册,多出其手。”[15]明年皇庆元年(一三一二年)正月,加崇福使也里牙秦国公。依《元史·爱薛传》,皇庆元年追封拂林王谥忠宪,则程钜夫所撰之爱薛夫妇追封制及神道碑,当在此时。

忙哥帖木儿之历史及姚燧、程钜夫二人所撰追封制神道碑之时期既明,吾人始可以更提出下列新问题,进而与上文所提出者,一并解决矣。

忙哥帖木儿与脱虎脱等于尚书省所行新政,负同等责任,何以同僚五人皆伏诛,彼独不死?仁宗以私憾仇恨尚书省臣,何以即位未及一年,即再加封忙哥帖木儿之祖考与祖妣?《牧庵集》中祖妣为克哷氏呼实尼沙,何以《雪楼集》中作撒剌?又《牧庵集》中爱薛子孙之名何以与《雪楼集》中所著录者完全不符?(此点已见前)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五《史氏墓三碑》:

〔史氏〕庆源碑载其三世子女嫁娶最详,秉直长女为太师国王(木华黎)夫人,其事不见于他书。史氏父子兄弟各以功名自立,要亦连姻贵族所致。论史者不可不知也。

愚按古今中外有无数史事,率皆可以琐琐姻亚解释之,固不仅史氏一家然也。谱牒学之可贵,此亦一端。今吾人于上述诸问题,亦须以女系关系解释之。《元史》卷三四《文宗本纪》:

〔至顺元年七月〕铁木迭儿(Temüder)子将作使锁住,与其弟观音奴、姊夫太医使野理牙,坐怨望、造符箓、祭北斗、咒咀,事觉,诏中书鞫之。[16]

吾人由此知野理牙为仁宗时权相铁木迭儿之婿。铁木迭儿于仁宗罢尚书省后十四天,即被任为中书右丞相,此后专权恣肆,炙手可热,则其婿野理牙次年加封秦国公,并加封其父爱薛为拂林王,可以知其故矣。

爱薛妻之氏族问题,更易解答。姚集称爱薛妻克哷氏,克哷乃聚珍本改译,原文必作克烈氏。观于殿版《元史·太祖本纪》改克烈为克哷,可以知矣。钱大昕《金石文跋尾》卷一九《揭傒斯撰长明灯记》:

公〔野仙帖穆而〕娶完泽氏(Öljeitü),河南王之女。考延祐元年封河南行省左丞相卜怜吉带为河南王。卜怜吉带阿术(Archu)之子,姓兀良合(Uriangqut)氏,此完泽盖名而非氏也。《元史·泰定帝纪》:泰定元年册八八罕氏为皇后,八八罕实瓮吉剌氏(Ongqirat),亦以名为氏,元人文集中似此称谓者颇多。

钱说足为解决爱薛妻为克烈氏抑为撒剌氏之助矣。盖撒剌本为亚伯拉罕(Abraham)妻之名,今译撒拉(《创世记》十七章),大食文写作Sarah,基督教女信徒,常用作洗名,则爱薛妻又称撒剌氏者,亦以名为氏也。至于《牧庵集》呼实尼沙之原译,及原字,虽已不得而知,要必为洗名外之本名也。

忙哥帖木儿所以未与第三次尚书省臣同日伏诛之故,依吾人推测,约有四因:

(一)《元史》卷二三《武宗纪》:

〔至大二年七月〕乐实言,钞法大坏,请更钞法,图新钞式以进。又与保八议立尚书省。诏与乞台普济、塔思不花、赤因铁木儿、脱虎脱集议以闻。……乙巳,保八言:“……政事得失,皆前日中书省臣所为,今欲举正,彼惧有累,孰愿行者?臣今不言,诚以大事为惧。陛下若矜怜保八、乐实所议,请立尚书省,旧事从中书,新政从尚书。尚书请以乞台普济、脱虎脱为丞相,三宝奴、乐实为平章,保八为右丞,王罴参知政事。”

〔八月〕癸酉立尚书省,以乞台普济为太傅右丞相,脱虎脱为左丞相,三宝奴、乐实为平章政事,保八为右丞,忙哥铁木儿为左丞,王罴为参知政事。

倡立尚书省者为乐实与保八,七月保八所拟尚书省臣名单,尚无忙哥帖木儿之名,是其与尚书省成立之关系,不若保八等之深可知矣。然则乐实、保八等俱伏诛而彼独受杖流处分者,殆仁宗以其有首从之别欤。观八座中郝彬于尚书省成立后,以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入为尚书省参知政事(《武宗纪》),而未受处分,似不能不令人作如此揣测也。

(二)《元史》卷一三八《康里脱脱传》(按《黄金华集》卷二八《勅赐康里氏先茔碑》不载此事):

至大三年尚书省立,(脱脱)迁右丞相,三宝奴等劝武宗立皇子为皇太子。脱脱方猎于柳林,[17]遣使急召之还。三宝奴曰:“建储议急,故相召耳。”脱脱惊曰:“何谓也?”曰:“皇子寝长,圣体近日倦勤,储副所宜早定。”脱脱曰:“国家大计,不可不慎,曩者太弟躬定大事,功在宗社。位居东宫,已有定命。自是兄弟叔侄,世世相承,孰敢问其序者?我辈臣子,于国宪章,纵不能有所匡赞,何可隳其成?”三宝奴曰:“今日兄已授弟,后日叔当授侄,能保之乎?”脱脱曰:“在我不可渝。彼失其信,天实鉴之!”三宝奴虽不以为然,而莫能夺其

议也。皇储废立之议,《脱脱传》仅言三宝奴等,则忙哥铁木儿与闻与否,虽不能定,然创议之人,要为受封特多(赐号答剌罕,封楚国公,以常州路为分地)之三宝奴,而非忙哥铁木儿,则甚明也。

(三)至大三年(一三一〇年)十月云南省丞相铁木迭儿离职赴都,四年(一三一一年)正月十四日诛尚书省臣,二十五日(丁酉)即以铁木迭儿为中书右丞相。观仁宗一代铁木迭儿之跋扈,则武仁授受之际,彼虽尚未执政,而诛戮尚书省臣一案,似不致未曾与闻。忙哥帖木儿为野理牙之侄,而野理牙则为铁木迭儿之婿,其所以独得不死者,殆铁木迭儿从中左右之欤?

(四)忙哥帖木儿祖母及母,均与皇室有极深关系(下详),其所以独得保全首领者,殆内廷亦有以袒护之欤?

忙哥帖木儿在武仁两朝之政治关系既明,则爱薛神道碑不见其父子名字之问题,亦易解释矣。(一)神道碑为仁宗御赐,乌能以一年前天子杖流罪臣之名字,见诸碑文?窃谓忙哥帖木儿父子名之被删削,殆出于爱薛后人之本意,弗欲引起天子旧恨;而姚燧撰追封制中史事之不见于程钜夫撰神道碑,关键亦正在此。

(二)元代色目汉人多一人而二名,钱大昕《金石文跋尾》卷一八《跋元廉密知儿海牙篆额之松江宝云寺记》:

廉密知儿海牙者廉希宪之子恂也。……犹梁暗都剌(‘Abd Allah)即梁德珪,段那海(Noqai)即段贞,洪双叔即洪君祥,皆一人而二名也。

今吾国基督教徒,原名之外,另有受洗圣名,元代人似亦有此习惯。神道碑所举爱薛六子也里牙(Elijah),腆合(Denha),黑厮,[18]阔里吉思(Georges),鲁合(Luke),咬难(Johanan),[19]及《元史》卷三四所举爱薛女阿纳昔木思(Onesimus),皆基督教名,换言之,皆受洗圣名也。而《牧庵集》所录者,皆蒙古名称,然则碑文所著爱薛子孙名中,或已有忙哥帖木儿父子圣名乎?

蒙古史料,散在东西,但就一国或一种文字纪录而读之,往往不能得其意义,必须裒集东西史料,互相比较,彼此参阅,始能洞见其真正价值。此种例证,不胜枚举,而姚燧所撰忙哥帖木儿一门追封制,即其一也。故吾人于研究姚文之前,应先读陈援庵、伯希和、Moule诸先生之研究,始能明其意义。

吾人如对爱薛一门史事,所知甚悉,则姚牧庵撮要式之大文,自不难一一考释。不幸今日情形,恰正相反,吾人须据牧庵高文典册进而推求爱薛一门史事,困难重重,可想而知。以下笺释,亦仅就吾人所了解者,一一表出,其中待发之覆,则犹待专家之指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