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

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

研究历史,须先搜集材料。材料经考订、分析、综合、贯通后,始能写成历史。在目前之中国,欲以关于元史之中西材料分析贯通而编为历史,则为时尚早。故今日所欲言者,在探讨我国过去研治元史者之工作,及吾人今后应努力之方向而已。

现存正史尽为史料。以二十四史而论,学者向以《元史》为最坏,盖至正二十八年(一三六八年)闰七月元帝北遁,十二月明太祖即下令纂修《元史》,上距元亡才四阅月,即距二次开局亦仅一年。时间仓卒,自不能无懈可击。

当时承命纂修诸臣,对《元史》似亦不甚满意。如参与史局之朱右即曾作《元史补遗》十二卷。其书虽佚,但吾人顾名思义,可知躬与其役者,事后亦憾其书缺漏甚多也。有明一代,学者对《元史》虽不满意,顾其书为“昭代所修,未敢议及”,故仅作正误、续编、补遗等工作,未见有发愤重修、取而代之者。如永乐中胡粹中《元史续编》即为好例。

清初,邵远平作《元史类编》四十二卷,其书一名《续宏简录》,乃续其祖邵经邦之《宏简录》也。自谓除采用《元文类》、《经世大典》、《元典章》等书外,复广收元人文集以补《元史》之缺遗,今就其书观之,邵氏当时所能见到之材料而彼未之见者尚多,盖其目的在续“祖录”,并无意推翻旧《元史》也。

至钱大昕,始欲别为编次,以成一代之信史,所撰《元史稿》一百卷,未成书,一九〇五至一九〇六年间,日人岛田翰至江浙访书,犹曾见钱氏手稿,据其所作《访余录》,谓曾见钱书二十八册,缺前二十五卷。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及一九三〇年《通报》伯希和(P.Pelliot)文中,均曾据岛田翰书,推测钱稿尚未全亡。希望有好事者起而刊行之,以慰元史学者之渴望。钱氏自谓有重修《元史》之志,归田以后便即搁置,今仅有《艺文志》及《氏族表》二书行世。吾人虽未见竹汀残稿,但据《潜研堂全集》,即可知其搜集材料之能力,如元人普通著述外,兼访释道二藏,纸上材料外,又旁及金石文字,倘钱氏书成,则后之改造元史者,必不至若是之多也。

清末魏源作《元史新编》九十五卷。时值鸦片战争之后,中西交通日渐发达,历史范围因之扩大。魏源修《海国图志》时,知元代西北二藩所及甚远。遂继钱氏后,发愤重修元史。其书亦未完成。光绪末年始有刊本。今读魏氏书,不惟体例不能使人满意,即其所采外国史料,如马礼逊《外国史略》、玛吉思《地理备考》,亦均无史料价值。盖魏氏为时代所限,虽知海外有新史料,而尚无搜求之门径也。

魏源系湖南邵阳人,其同乡有曾濂者,作《元书》一百〇二卷,大抵以魏书为蓝本,稍加若干史事而已。就史料言,益不足道矣。

迨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出,乃为元史开辟一新大陆焉。四十年来,国内治元史者,犹多不能出洪氏矩矱。考其成就,所以能如是之大者,除洪氏个人努力外,其所遭遇之时机,亦实一重要因素也。兹将欧洲东方学家研究蒙古史之情况稍述于后,以见洪钧西使时所遇机会之佳,及其所以能在《元史》上有巨大贡献之故。

西人翻译中文蒙古史材料,约始于明清之际。初,东亚、中国耶稣会士均受葡萄牙人保护。康熙时,法王路易十四闻而羡之,亦派六人来华。当时法国教士中有宋君荣(Gaubil)者,译《续宏简录》本纪十卷为法文,一七三九年出版。又有冯秉正(Mailla)者,将《通鉴纲目》、《续通鉴纲目》译成法文,计十三大册。其中第九册全为叙述元代史事者。顺治初,达海(Dahai)、厄尔德尼(Erdeni)等已译《元史》为满文(书名Dai Yuwan Gurun i Suduri Bithe,12 vols,1644)。故冯书于元史部分,亦有参考满文译本处,一七七九年出版于巴黎。路易十四所遣派之六人中,尚有一人曰刘应(Visdelou)译《文献通考》之《四裔考》中塞北民族史料为法文(Supplément à la Bibliothègue Orientale),但其中无蒙古部分,此可不论。

十九世纪初期,俄人俾丘林(Бичурин,Н.Я.)译《元史》之太祖、太宗、定宗、宪宗四本纪为俄文,惜其所据者为乾隆改译本,致使西方学者如多桑(Mouradgea D'ohsson)、贝勒津(Березин,И.Н.)等人时生误会。

中文元史史料既被介绍至欧洲,遂有人参用东西方材料起而著成蒙古史或注释蒙古史料者。

十九世纪初年,施密德(I.J.Schmidt)在外蒙传教,得蒙文《蒙古源流》,译成德文,一八二九年以蒙德合璧形式刊行于圣彼得堡(名Geschichte der Ost-Mongolen und ihres Fürstenhauses)。时多桑书已出第一册,故施氏曾采用其所运用之中、西、回教材料作注解。

多桑利用回教与中文材料著成的《蒙古史》于一八二四年初版,一八三四——三五年再版,一八五二年三版。其书初版在施密德书之前,故施密德得参考其书。及再版时大加增补,复得参考施氏所译《蒙古源流》。除回教材料外,多桑采用三种中文材料(即前述之法译诸书)。在志费尼(Juwaini)、拉施都丁(Rashīd ad-Dīn)、瓦撒夫(Wassaf)等人书未全译为中文之前,其所采用之回教材料,仍有参考之价值。

哀德蛮(F.von Erdmann)执教于喀山大学。一八六二年作《不动摇之铁木真》(Temudschin der Unerschütterliche)。此书大体译自拉施都丁《史集》之《部族志》及《成吉思汗传》,但亦参用中国材料。如一八五七年俄人瓦西列夫翻译之《蒙鞑备录》,哀书即曾用之。

一八三三年俄国皇家学院悬金征求钦察汗(即金帐汗)史论文,其条件必须应用中国、中亚及钱币等材料。应征者仅哈麦尔(Von Hammer-Purgstall)一人。其论文即著名之《钦察汗史》(Geschichte der Goldenen Horde im Kiptschak,1840)也。一八四〇年出版于匈牙利京城。一八四二年复著《伊利汗史》,出版于德国南部之达木施塔特(Darmstadt)。

英人霍渥斯(Howorth)继诸家之后作《蒙古人史》(History of the Mongols),第一卷出版于一八七六年,为中国部分之蒙古,第二卷(分二册)为金帐汗史。出版于一八八〇年。第三卷为伊利汗史,出版于一八八八年。霍渥斯不通东方语言,所用材料皆转手译著。惟其书为蒙古通史,读之可略窥蒙族发展之轮廓。

上举诸书皆节译回教国材料及节录中国史料之译文而成之历史。

其发愤翻译波斯文重要蒙古史料之全书者,似始于俄人贝勒津。(按Petis de la Croix在十七世纪曾利用波斯、阿拉伯史料著《伟大成吉思汗传》)贝勒津根据波斯文之拉施都丁《史集》,于一八六一年译出《部族志》,一八六八年译出《成吉思汗传》前半部,一八八八年译出后半部。俄译与波斯文分册刊行。就蒙古史料言,拉施都丁《史集》与《元史》有同等重要性,惜译文为西欧不甚通行之俄文,故虽有三册译文,几与未译等。

公元一八八七年,即霍渥斯全书完成及拉施都丁《史集·部族志》及《成吉思汗传》有俄文译本之前年,洪钧出任德俄奥荷公使。洪氏本熟于西北地理,恰又际遇此难逢之时代与机会,故能在元史学上别辟一新天地。洪氏大概不能直接阅读西文书,为之收集材料与翻译者,有使馆馆员,洋文参赞金楷利等。其《元史译文证补·太祖本纪》即据贝勒津俄译拉施都丁《史集·成吉思汗传》重译为中文者。惟节略太多,未可全信。《部族志》亦有译文与考证,惜身后稿本亡失,不可复见。就史料言,仅《太祖本纪译证》可供参考,其余补传皆取材于多桑书,而多桑书今已有完全译本,故其书除考证外,已失去其时代价值。

洪氏之后,融合中西史料而改造元史者,有柯劭忞、屠寄两家。屠寄作《蒙兀儿史记》一百六十卷,缺若干卷,厘为二十八册,屠氏对于译名非常矜慎,但其工具及训练尚不足以解决其所遇之困难。如其书名“蒙兀儿”即系杜撰,不见著录。屠氏作《蒙兀儿史记》时,与柯氏相互交换新材料。屠氏有子相助,宜能为之广收西方史料,但其子皆非蒙古史专家,所译乞迷亚可亭(Jeremiah Curtin)之《俄国蒙古人》(The Mongols in Russia,1908),以及《历史家之历史》(History of Historians)等书均无史料之价值。

柯劭忞作《新元史》二百五十七卷,费时达数十年,日本帝国大学特为此赠以文学博士之名誉学位,徐世昌为总统时,以之并入正史,颁定为二十五史。一般学者亦多以为《新元史》采摭钱大昕以来研究之结果,熔铸新旧材料于一炉,集元史学之大成。但吾人就其所用史料观之,用其书须严加慎审,《蒙兀儿史记》有自注,著者虽有武断处,吾人犹可凭其所据材料以定其是非。至于柯书则不然,无论新旧材料均不注明出处,遂至学者惮于引用,盖其所用旧材料犹完全存在,而所译新材料则甚难完全凭信也。

统观吾国元史研究之进步,可分五个阶段:明人虽不满意《元史》,而犹无发愤重修之意,不过仅作拾遗、续补等工作而已。此第一期也。

第二期之学者,已不甘于作《元史》之诤臣,若钱大昕、魏源等,皆曾爬梳群书,发凡起例,别造新史者也。

迨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出,吾国学者始知《元史》之外,蒙古所征服及所接触之他种民族中,尚保存不少蒙古史料。于是柯劭忞、屠寄诸家,遂利用此种新发现之材料,而成其《新元史》、《蒙兀儿史记》等书。惟此期之学者,不惟不能直接阅读新史料之原文,且亦未能阅读欧洲东方学家之译文,全凭舌人为之重译。原译如误,重译自不能不误。即原译不误,由于舌人知识不足而致误者,亦不可胜数。此元史研究进步上之又一阶段也。

柯屠之后,我国治元史者率皆通习欧洲语文。能直接阅读西人译著,不复再假舌人隔靴搔痒矣。唯元史史料非一般科学书籍可比。人名、地名、制度名又有待于考证者至夥。苟能勘同而未经勘同,则其人、其地在元史上即失去其意义与价值。盖域外重要蒙古史料,多为波斯、大食文字,字母与音点,最易错误,若不用中文史料与原文校对,则原文人名、地名,不惟泰西译者不能定其读音,即大食、波斯学者亦莫能定其写读。故吾国学人如但凭西人译文研究元史,则西人随意译写之舛误处,吾人必仍旧因袭莫能改正。质言之,即吾人决不能跳出西人范围而别有所贡献也。近若干年来吾国元史研究所以仍少进步者以此,此元史研究之第四阶段也。

故吾人今后研究元史,于域外史料,决不能仍以贩卖西方译文、拾人牙慧为满足。必须直接阅读史料所在之原文,与中文材料作比较之研究。原文不易了解之处,将见中文材料往往可以解释之,中文材料不可解释之处,将见域外材料往往可以订正之。如是研究,始可扫荡洪钧以来元史著述上无数谬误,而渐趋于光明之境域。惟一人精力究有限度,无论如何渊博,决难尽通与元史有关之各种语言文字,尽读与元史研究有关之各种研究论文。窃以为吾人今日应各本所长,分力合作,先校译波斯、阿拉伯、拉丁、俄、蒙古、亚美尼亚、西藏、突厥等文字中之蒙古史料,而成蒙古史料丛书。或仿施密德之译校《蒙古源流》,噶特麦尔(Quatremère)之译校《旭烈兀传》,原文与译文合璧,附加详细注释,或仿贝勒津之校译《史集》,忽达斯(Houdas)之译校《札兰丁传》,原文与译文分装。然后考证者始有可信材料供比较,写史者始有可靠材料供运用。不然正确史料尚不可得,或竟不知已可运用之史料之存在,而遽写蒙古历史,则其书是否可以立足二十世纪之史学界,不难预知矣。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五日于成都

(原载《责善》半月刊一九四〇年第二卷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