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北民族史中的审音与勘同
西北民族史料中,问题最多的恐怕是译名(人名、地名、物名、制度、风俗习惯的名称等等)了。就拿汉文史籍来说,或由于所根据的资料来源不同(如有的得自所记载的本民族,有的则是根据重译或三译),或由于编纂历史的人不懂民族语言,致使同名异译、前后颠倒、或脱或衍等等现象屡见不鲜。在传抄或印刷中,因译音用字形近而造成错上加错的例子,就更不胜枚举了。
清朝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下令将辽、金、元三史及同时代文集中的少数民族的人地名等统统改掉,《辽史》据索伦语(达斡尔语)改,《金史》据满语改,《元史》据蒙古语改。《元史》中的人名有译自蒙古文,也有译自阿拉伯文、畏吾儿文、藏文和他种文字的,不是蒙文而用蒙古文来改,就不免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了。如奥都剌合蛮是阿拉伯文Abdar-Rahmān的音译,意为“慈悲之奴仆”,《语解》改译为蒙文温都尔哈玛尔(Ündür Qamar),意为“高鼻子”,汪古部长名阿剌忽失,是突厥文Ala Qush的音译,意为“杂色鸟”,《语解》改译为蒙文阿噜哈斯(Aru Qas),意为“山阴的玉石”,完全是胡闹。同时因时代不同,读音也很有差别,用清代的蒙古语读音去改译元代的蒙古人地名,也很不妥当。因此,《元史》被改得面目全非。当年汪辉祖、魏源等元史专家,或托辞“僻处草茅,未由仰见”;或把自己著作出版的时间倒填日月,利用各种方法进行抵制。《续资治通鉴》用的就是改过的名字,标点本如果重版,应该统统改回来才好。三史还有未改过的本子可以依据,有些文集只剩下四库馆臣的改本,可就麻烦了。乾隆皇帝下令纂修三史国语解,目的别有所在,不过纂修者对于审音勘同却作了不少工作。可惜他们语言学的修养不足,方法又不科学,只体现了专制皇帝的横暴和对史籍的破坏而已。
研究民族史,第一步的资料工作,不光是搜集,还要考订。这就需要在音韵训诂上下一番功夫,尽可能将译名复原,弄清楚它的意义,然后才谈得上整理资料并利用它来为研究服务了。
要做好这一步工作,一、必须具有一定的音韵学知识,懂得汉字的古代读音;二、必须学习少数民族语文,懂得西北民族的语言规律;三、还必须知道不同时代的翻译规则。
汉语的语音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汉字的读音有很大的差别。古人书中少数民族的译名,用的是他那个时代的读音。如果不辨明这些译名的当时读法,就无法准确地复原,当然更谈不上拿这些名称去和某一民族的语言作比较了。明朝研究古音的学者陈第在谈到后人读《诗》中存在的问题时说:“以今之音读古之作,不免乖剌不入。”“乖剌不入”不过读着别扭,觉得不押韵,如果拿今日读音读古代少数民族译名,并据此去做比较研究,那就难免要隔靴搔痒了。
我国音韵学家把汉字分为两类,凡以鼻音m、n、ng收尾的字,称为阳声字。韵母中无鼻音成分的叫阴声字。与收声m、n、ng的阳声字相应的入声字,收声为p、t、k,我们研究西北民族史进行勘同工作时,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就是这些收声p、t、k的入声字及m收尾的阳声字。
根据《广韵》,入声字中收声p的有“缉”、“合”、“盍”、“叶”等九韵,唐代西北民族文字的音节收声b及p的,必选这九韵中声音相近字对音,如突厥官名Yabghu音译为叶护,用汉文叶(yieap)字与yab对音,突厥文官名Alp意为英雄,汉文音译用“合”(hap)字对音。
入声字中“质”、“术”等十三韵的字,收声为t,唐代民族语中音节有d、t、r、l收声的,用汉字音译时,均选用这十三韵中声音相近的字,如用设译Shad(官名),汩译qut(幸福),密译mir(星期日),阙特勤译Kül Tigin(人)。
入声字中收声k的是“屋”、“沃”、“药”、“铎”等十二韵的字,当时用以译写民族语中音节有q、gh、k、g收声的字,如Tutuq都督,Toghla独乐(河名),Beg匐(官名),Bökli莫离〔支〕(官名)。唐代黠戛斯有个属部名都波,有人望文生义说都波就是北魏的拓跋,须知拓跋的音值是t‘ak-b‘at都波是Tuba,根据唐代音译规律,拓拔与都波对音是不可能的。
突厥字中第一音节为is或iz时,汉文音译常省略第一个元音字母i,如始波罗(Isbara)、思结(Izgil)等。
民族语中收声为m的音节,汉译用m收尾的“侵”、“寝”、“沁”等二十七韵中的字对音,如隋唐以来的拂菻一词,东西学者都知道是东罗马,至于原字是什么,二三百年来猜谜的不下十余家,有人不做审音工作,竟用Bolin(希腊人的罗马京城的称呼)、Farang(波斯人对欧洲人的称呼)等字与拂菻勘同,是望文生义瞎猜的。唐代西北方言读拂菻为P-‘urlim,本世纪初在突厥文阙特勤碑中发现Purum一字,拂菻的勘同问题才解决了。
元代阳声字中的收声m尚保存着,所以元人用三(sam)字译写三合出来(Sam Qācūlai)的sam,用和林的林(lim)字译Qorum(和林)的rum。
唐朝末年,吐蕃有二个显贵氏族,一个是Mya氏,一个是Mchims氏。曾有人考订Mya
氏就是《唐书》记载的綝氏,Mchims氏就是璨氏。查《广韵》,綝字在“侵”韵,丑林切。粗略点讲,音值为chim。藏文史籍中的Mchims氏,显然是《唐书》中的綝氏;“侵”韵中綝、琛两字同纽,所以《唐蕃会盟碑》中的琛氏,藏文正作Mchims氏。璨字属去声“翰”韵,音值为ts‘an,不仅声母不同,韵母的收尾也不是-m。
我国西北少数民族,多属阿尔泰语系,这个语系的最大特点是元音和谐律。就唐代突厥文讲,突厥语有a,ï,o,u四个后元音,e,i,ö,ü四个前元音,但只用、
、
、
四个符号表示,在辅音方面,b,d,l,n,r,s,t,y,八个辅音用两套符号表示,一套只和后元音(a,ï,o,u)拼写,另一套只和前元音(e,i,ö,ü)拼写,非常适合元音和谐律的特点,另外q,gh两个辅音只和后元音拼写,k,g只和前元音拼写,现代蒙古文还保存着这个区别,此外m、ñ、
、č、š、z等辅音不分对。至于突厥文中双辅音以及其他若干特殊情况,就不多赘了。
一般人称蒙语的后元音词为阳性字,前元音词为阴性字,从清季洪钧起,由于缺乏这点语言常识,不少学者在译音用字方面往往陷于困惑的境地。
光绪年间,洪钧出使俄国,正值拉施德《史集》的一部分俄文翻译和霍渥斯(Howorth)的英文《蒙古人史》出版,他请人帮助翻译出来,著了一部《元史译文证补》,使中国学者知道了国外还有如此丰富的元史史料,扩大了元史研究的领域,自然是很大的贡献。但他缺乏蒙古语言知识,不知道蒙语中的元音和谐律,对于译音用字常常产生迷惑和误解。例如他译Negüz为脑古,就以为是脑忽,说:“元史名脑忽者甚多,西人译忽字音,每讹为古,为库。”其实脑忽的原文是Nāqū,而Negüz元代译为捏古思,一个是阳性字,一个是阴性字,是不能混淆起来的。他说:“西人译‘黑’字每重读成‘克’。”“豁之变郭,犹哈之变喀。”当时西人音译用字不科学,使他陷于困惑误解之地。后来柯劭忞著《新元史》、屠寄著《蒙兀儿史记》,也利用了一些西人所译的元代史料和著作,但他们全然不顾蒙古语的语音规律,随便创制新译名,是很不科学的。屠寄还爱做考证,由于译名不正确,他的考证很多是靠不住的。
总之,利用民族史料,第一步就需要做一番审音和勘同的工作。其他文字的史料也有同样的问题。例如,大家知道,拉施都丁《史集》是研究蒙古史和元史的最重要的资料。但这部波斯文名著在传抄过程中由于音点的脱落或错位等原因,造成不少错误和无法解读的情况,因此翻译时就必须进行大量审音勘同等校勘工作。例如俄译本虽自称是根据七种抄本作了校订,但错误却仍然满目皆是,暴露了译者的语言学修养不足和对汉文史料的不熟悉。如距和林城三十里的图苏湖城,《元史·地理志》称为图苏湖迎驾殿,《史集》布洛晒刊本页五十及六十九均作Tuzghu,这是个突厥字,意为“客人的礼品”,可是一九六〇年的俄译本(Ⅱ,五一、五四页)却根据音点脱落的本子(z的音点脱落成r)译成Typry城,Typry成为无意的字了(蒙文Tusuqu意为迎接)。和林之北的迦坚茶寒殿(见《元史·地理志》)是蒙文Gegen Chaghan的音译(意为“洁白”),《史集》俄译本却误作Kapчaraн,就无意义了。柯劭忞修《新元史》曾使用《史集》的哀德蛮(Erdmann)的德文译本,由于原本音点脱落或错误,哀德蛮的译音多不可信。如雪尼惕(Sūnīt)译写为Suweit,合卜秃儿合思(Qābtūrqās)译写为Kabteren,柯氏以为这是域外新材料,在《氏族表》中雪你台之外,又增加了一个苏威亦忒,合卜秃儿合思未列表,却著录哀德蛮错译的喀泼德伦和多桑错译的喀亦伦(Caironnes),这就叫读者堕入五里雾中了。由以上所举的例子来看,如果不用汉文与波斯文细心校对勘同,《史集》中的大量专门名词,就很难译写正确,译文只算译书匠的工作,就缺乏学术价值了。
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序言中提出要做到名从主人,要了解北方民族的语言,要明白汉字的古代读音。他翻译过不少西方专家研究元史、北方民族史的论文,有很好的语言学基础,在《多桑蒙古史》的译文中,也的确注意到了蒙语的变化规则,译音用字也尽可能地符合于当时的读音,比前人确是前进了一大步。但看来他对元音和谐律似乎也不甚注意,因而在译名的复原和解释中,还存在不少问题未能解决。例如他解释阿里不哥(Ariq-Böge)为“洁净牛”,牛的蒙古语为Buqa是后元音字,元代译为“不花”,“不哥”(Böge)意为“巫”,是前元音字,不花与不哥是性质和意义不同的两个字。
各个时代的汉文史籍中,用什么字译写民族名称的什么音,都有一定的规律,这是和当时汉字的读音以及少数民族的语言相适应的。不严格注意这一点是不对的。例如屠寄的书名为《蒙兀儿史记》,创造了一个“蒙兀儿”来译写Mongghol,这在元代是根本不可能有的译法。儿字在唐代西北方言中读为i,到元代才读er,才开始用儿字来译民族语言的r音,如畏兀儿(Uighur)、密昔儿(Misr)、帖木儿(Temür)等。至于l在一个音节的末尾,或转为n,如算端(Sultan),忽邻(Quril),或保存l的音,如Boghol译为孛鲁,Achul译为阿术鲁,Emil译为叶密立,即l与其前的元音字母拼读一下,从不用儿字,在这里不再详谈了。所以“蒙兀儿”的译名,是昧于音韵学的虚构。
过去一般历史家通用“伊儿汗”三字,译写旭烈兀及其继承者的称号Il-Khan。il是突厥语“臣属”、“服从”的意思,唐时译为“伊利”,元代汉文记载中没有找到这个字的译名,但il决不可能译成“伊儿”。
各民族之间的互译,也有一套规律。例如蒙族人译藏族字遇到字首辅音为r或gr时,须将r后的元音放到前面去重复读。如蒙古人将藏语Rin-Chen(大宝)读为Irin-chen,因而汉文译为亦邻真,Phag-mo-gru汉文译为帕木古鲁,就是好例。有人把斡罗思名城也烈赞(Pязанb)改译为烈也赞,便是自作聪明,昧于音译规律所致。
以上说的都是技术性的问题,对研究西北民族历史来说仅仅是初步的工作。
(原载《南京大学学报》一九七八年第三期)